泽沙回到酒席上时,其他人都已经睡熟了。
他的本意,是想再与这些人吃喝玩乐一段时间。
可看现在这样子,寄希望于他们能再醒过来,恐怕一时半会儿是等不到了。于是,泽沙便找酒馆的服务生要来纸笔,想着往纸上留下一段道别的话,就先行告退。
但当他开始动笔时,就冷不丁瞧见修梅趴在桌边,一双仿佛蒙着层灰的眸子,正呆滞地盯着他的上身。
“你在想事情?”泽沙问。
“……”
修梅并不正面作答。
她仅是撑起身,又勉强咧了咧嘴后,假声笑道:
“诶呀,哈哈哈…这帮家伙们,说是男人、可简直太没用了。竟然醉得这么厉害……”
女人咽了口唾沫。“你想先回去了?”
“嗯,我是这么打算的。”(泽沙)
如此应着,他环视整个房间:“反正这儿也是你们常来喝酒的地方,不怕有危险。”
“再说,我一个人。就算在这里一直等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哈。哈哈……”修梅僵硬地笑着:“这话倒对。”
“我们——像我们这群人。哪能有什么危险。”
语毕。
她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又过一会儿:“早点儿回去也挺好的。”
她说:“别让你女朋友等太久了。她爱你至深,算是个好女人。”
“爱丽丝当然是个好姑娘。”泽沙轻松地笑了。
他看修梅此刻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儿,却没太在意。毕竟,这女人刚才是真的灌了太多太多的酒。
“你喝得可能有点儿多了。”他将笔底指向修梅。
女人湛蓝色的眸子中,倒映着男孩手中那支轻盈跳跃着的细笔。
从刚才起,她还没眨过哪怕一次眼睛。
“我建议之后自煮一些醒酒汤喝。把酸梅和牛奶混在一起,捣碎煮熟了之后会变成一种挺粘稠的浆糊——喝下它,对醒酒很有帮助。”
“酸梅混牛奶?”修梅笑笑。
她低声道:“可惜我是个不懂下厨的女人。”
“你女朋友会下厨吗?”她又问。
“爱丽丝?我才认识她的时候。她半点儿也不会。”
泽沙道:
“过去她将下厨、扫地、洗衣服这类事,都视作下等人才会做的工作。虽说现在也差不多。”
“可依据她自己的说法——既然我是她的男友,那么显而易见:她将成为我最真挚的女仆。”
“女仆么?有趣。”修梅笑了:“对你们来说,这恐怕只是情趣游戏。”
“也不尽然。”(泽沙)
泽沙眨眨眼:“爱丽丝还是很宠我的。会试着煮一些东西,帮我洗衣服,或是为我梳头发、整理仪容之类。”
一脸窃喜之色的他,再故意耸了下肩:“虽说她对她自己的事,还像从前一样不上心就是了。”
“……她真的很爱你啊。”
修梅温馨的笑了。
她略握紧放置在桌上的左手。“你……”
呀呀片刻,她最终放弃似的又笑了:
“你还是先别走了。”
“我没怎么醉。”
“今天,我还是想单独和你出去走走、聊聊。就咱们两个。”
“那爱丽丝一定会跟的超紧。”泽沙扬起了眉毛。
他倒没有反对修梅的建议……
“哈哈——就让她跟着吧。反正你女朋友是个占有欲很强,却偏喜欢假装一切尽在掌握的姑娘。”
修梅先行。“我从前也见过类似的女孩。”
“我还以为你和爱丽丝是同一类人。”泽沙随后跟上。
“怎么?你想泡我啊?”修梅回眸,嫣然一笑。
她走在前边,两手插兜,跨步的幅度不大,走路速度却不急不缓。
离开酒馆后,当空烈日灼烤着她这些年被太阳晒黑了的肌肤。
甫一走出阴凉处,刺眼的阳光就令修梅不由得微蹙起了眉头。“我真讨厌这边的太阳。它完全不像我的家乡……”
深呼吸一刹:
“再有,你刚才那句话错得很离谱。我不像你女朋友,但这不是指能力和实力;而是说——我们两个,从性格上讲,就绝不是同一路人。”
“……”泽沙暂时没插嘴。
他静候着下文。
“你有个很不错的女朋友。能遇见她,大概是你这辈子能经历的最幸运的事……”
修梅再度回首。
她虽然比泽沙要高上许多。可此刻,却仿佛在仰视着他:
“而能遇见愿意用真心换真心的你。这也一定是她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幸运的事……”
言罢。
她再次深呼吸:“吸——呼……我既不像她一样全身心奉献,也不像你一样全身心接纳。”
“记得,最近的一次……”
“最近最接近‘全身心’的一次,还是在我小时候,在我的父母家人都还健在的时候经历的。当年,我是一个很天真的小姑娘,整天痴迷和男孩子们在街上打架,有时候会追逐野狗、有时候又反过来被野狗们追赶。”
“童年总是无忧无虑。就仿佛整个世界都围着你转似的,幸福得没有边界……”
“……”尽管知道对方在说她自己的童年,可泽沙却还是挑了挑眉。
毕竟,所谓无忧无虑的幸福童年——他恐怕只在最年幼的时候经历过。
再往后,童年还能够给予他的,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压力、痛苦,责骂及自责,以及面对兄弟姐妹们时的那份不甘和嫉憎……
更可悲的一点则是,他今生唯一被家人重视,乃至可称得上偏爱的时候,只有他被母亲遗弃前的那段时间。
“那后来呢?”将不好的想法赶出脑海后,泽沙轻声问。
“后来,我居住的城市爆发了一场瘟疫,非常多的人死去了,其中也包括了我所有的家人。”
修梅假装说得漫不经心。
她故意将视线移开,挪高向了天空。过一会儿:“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再往后,就是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孤儿被帝国收养。我因为在武术方面有特别突出的天赋,而一路扶摇直上;再后来,就因为军功被派来了西域。到了西域以后,这人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尽是周旋在男人和美食之间。感觉自己不像什么浪客,而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再拥有家庭的弃儿。”
“唉。”泽沙叹一声,道:“你也够苦的啦。”
“是么?”修梅面含怜悯。
她道:“其实,相比起绝大多数人来说,我已经足够幸福了。”
接着,她便有些紧张地将十指并拢:“那么,你呢?”
她问:“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