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沙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
他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四个弟弟,三个妹妹。
……生在这样的家庭里,由兄弟姐妹们一起分享父母的爱,这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无可厚非。
大哥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姐妹们将来是要嫁人的——剩下的五个男孩,得尽早想好将来的出路。
说是想好出路。可对他们来说,未来的路其实只有一条。
对一个中等规模的军事邦国的小贵族们来说,练武永远是最好且唯一的路;至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
其他几个兄弟们的天赋都不算好,却还算过得去。
唯有泽沙毫无资质。
可即便是被父母放弃后的生活,也还是过得有滋有味。爸爸会在将他痛骂一顿后,罚他站一段时间后,终究还是招招手叫他回来吃饭;妈妈也会在叹息哭泣之余,嘱咐泽沙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希望他将来即便作为一个普通人,也能比较安稳的活在这世上。
而他的兄弟姐妹们,也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坏。可归根结底,他们都还是他的亲人……
泽沙游荡在陌生的城市里,最终靠在一张陌生的石制长椅旁,望向陌生的池塘,看着那群陌生的嬉闹着的孩童们。感到自己终归是失了家园。
他多次想过要给家人们一点颜色瞧瞧。
他曾想过要咒骂他们,殴打他们。想要让这群有眼无珠的傻瓜知道,抛弃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兄弟泽沙是一件何等愚蠢、何其无耻的行径!
这一拳却扑了个空。
没了。
一切都没了。
来时的路上,在途径那边的红石头秃山时,往远望,本该看得到蓝齐特邦国特有的长燃狼烟。
倘若天气不坏,就应该也看得到,邦国竖立在沙漠上的那根丑陋的长老石柱。
今天天气很好。
却没有狼烟,没有石柱……
蓝齐特已经被摧毁了。包括城池、包括水源、包括城内的居民们在内——它曾存在过的一切证明,现如今,大概都即将被黄沙埋没了……
那么,复仇?
(笑)
泽沙不是爱丽丝。
他甚至不敢想象,若自己也像爱丽丝一样,从父母家人那儿得到的一直是最美好的东西。他将如何做。
因为,一旦承认即便他们做得再好,此刻的自己也还是无能为力……那么。他想。那么,这样的我又算是什么东西呢?
虽说这不是他的错。
毕竟毁掉蓝齐特的是苏南沙帝国。
那是全世界最强大也最可怕的存在。
但凡是智商正常的人,都不可能产生哪怕一丝一毫地敢与之作对的心思。
面对这等庞然大物,你只能顺从它、也只有顺从它。
承认吧!每个人都是如此。任何人的骨气,都是有限度的!反抗的尺度,也是有极限的——无论哪个自称傲慢的灵魂,都必有其必须顶礼膜拜的存在。说到底,一个人,作为一个脆弱渺小一无所长一事无成的人,除了选择那些他必须选择的选择。他,还可能有什么自由意志呢?
泽沙烦躁阴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他不愿再想自己的家人们。他无愧!他们才应该有愧!
可是——
很茫然地,泽沙仰面坐在石椅上,仿佛失落了心中的一切奢望。
“如果……”
如果,我的家人们不曾被苏南沙帝国毁灭。
他想。那么,今天的这场会面,是否将发生些与现在不一样的情感反应呢?
……
也直到这时,他才理解了爱丽丝一定要让自己回家看看的深意。
爱也好,恨也罢,当这份情绪无处可以释放,就只能像攥紧了的拳头最终打在软绵绵的布料上。只有被泄尽了气力时……你才会知道。
“嗨。”
附近,蓦地响起了修梅的呼声。
泽沙循着声音看去。修梅却已一晃身,顺势坐在了他的旁边。
“一定很不好受吧。”
她悲悯地笑一下。将带来的酒壶递给泽沙:“喝点儿吧。”
“……”泽沙面无表情地拿过酒壶。咕嘟、咕嘟,只几口便灌掉了小半壶。
“唉……咱们边说边聊吧。”修梅伸手过来。
泽沙却将酒壶往旁一移。旋后,就又单独往自己嘴里灌了几口。
“呃……”
尴尬一小会儿,修梅只好点头笑笑。以示理解。
她并着腿,很拘束地坐在了泽沙身边:
“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究竟怎么做才能为你补偿……”
“可是想来想去,始终也拿不出主意。”
“当时我在蓝齐特,也杀了很多人。虽然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你的家人……可是,我。对不起。”
泽沙没吱声。
他仅仅是,继续面色呆板的喝着酒。
“虽然我也知道,这样说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虚伪。”修梅深怀歉意地凝视着他的侧脸。
有一瞬间,她仿佛在此处,寻找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答案:
“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无论是我的钱、我的身体,甚至是我的命。”
修梅将手按着自己的左胸:“我可以把这条命还给你。”
“这么多年来,为了活下去、为了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活下去——我实在是做了太多、太多伤害无辜人们的事。仅是为了我一个人的私利,就有无数人死在了我手上,每天晚上、在每一个独处的夜晚,仿佛都能听到他们在地狱里哀嚎诅咒着我的名字。像这样的人生,(哀声)像这种,根本毫无价值的只会给别人带来痛苦的人生……”
“所以呢?”泽沙回瞥她:“你就想向我乞求原谅、乞求救赎了吗?”
“在这件事上,我根本帮不到你——这不是你早就该知道的吗?”
“我不会为我的家人报仇,这难道不也是你早就知道的吗?”
如此说着。
他侧身,继而倾身。直至逼近了修梅那紧张的俏脸。
泽沙定定地看着她:
“其实,你从来没想过要乞求他们的原谅吧?”
“你也不过是一个自私鬼。”
泽沙道:
“为了让自己能好受些,专程跑来说这种欺骗我,也欺骗你自己的话。你早就知道我不可能让你偿命!而且,我还知道,假如你面对的是其他被你伤害或杀害过家人的人——你绝不可能对他们产生哪怕半点的同情和歉疚。”
“我……”修梅痴痴地睁大了眼。
半晌。
她垂下头:“抱歉。”
她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真的很抱歉……”
“够了,道歉的话只要说一次就足够了。”泽沙冷声说:“以后,我和爱丽丝的日子还得照常过。我不想为已经过去了的小事,再破坏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新生活!”
“可是,我……”(修梅)
“只要你愿意忘记这件事。那么,我也会忘记的。”
泽沙深吸一口气:“最后,如果你一定想和我上床,就直接说、我再直接拒绝。请别再往其他圈子里绕了!尤其是现在这档子事——这真的很让人难受。”
“我没有,我!”
修梅气得羞红了脸。她立时站起。
她咬着牙,过了片刻:“我……”
末了。
这姑娘终归是丧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