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渐至。
太阳半脚跨入极西的地平线,在夜色即将来临的前瞬,风的温度,慢慢由暖转凉。
视线越过院边的高墙后,便没入了一片惨薄的晦明。
堆着层霞光的天空,就连色彩也逐渐沉静了下来。申武站在开阔的一层阳台上,革质的室内鞋包着层柔软的绒底,他端着窄口的高脚杯,杯中盛着这家自酿的红酒——这个男人就这样浅饮慢酌着,视线也直勾勾盯着远处别户人家的炊烟。仿佛陷入了沉思,却也的确陷入了沉思。
“申先生。”
在他身后,室内依旧人声鼎沸。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部下,正用鼻子顶着酒瓶给那几个小孩子表演节目的吵笑声。
但真正令他打了个激灵的,却还是这貌似不经意的一声。
“爱丽丝女士。”申武侧身一步,右臂也随着他的动作自然摆下。
他施了一礼:“请问,你有什么事么?”
“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心不在焉。”爱丽丝慢步走来。
她微笑一下。便又收敛了表情。
这女人冷冰冰的。只是被接近,申武便感觉浑身不舒服,好似随时可能被对方拧断脖子。
“其实也没什么。”申武恭敬地笑:“只是,我没找到小梅她在哪儿。”
“兴许她在和我的男朋友上床?”(爱丽丝)
“哈哈,您说笑了……”
申武提高了警惕。“如此说来,爱丽丝女士。您为什么要允许小梅和您的男友单独相处呢?”
“不必对我用敬称。”爱丽丝稍挑起了嘴角。
她也走到阳台旁,却与申武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你在看晚霞?”
“可惜这里瞧不见落日。”申武道。
“至少,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明天初升的朝阳。”爱丽丝扶着颇有些古旧的木制栏杆。她极目远望,嘴里却似乎仍在咀嚼。
“我不认为,爱丽丝女士你会对我这种中年男人感兴趣。”
申武沉声道:“如果有事,请说事。”
倘若面对的是其他女人,申武一定会有调侃当下境况的余裕。
但爱丽丝却不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着,这女人可能想砍了自己。
“嚯,申先生你这话还真叫我伤心。”爱丽丝嘴上这般说着,脸上却仍无表情。
她远眺着晚霞,道:
“说起朝阳,我就总容易想起自己最要好的朋友。”
“她叫萨尔弥,是个精灵。”
“你应该很清楚她的事——毕竟,你们最近大概对我、对她,都做了很多调查。”
“……”申武不言语。
他仅是站在原处,感觉好像背负着数根藤条。只要稍一动弹,后背就扎得厉害。
“相比起人类,精灵真是一种受上天眷顾的生灵。既长寿,又能始终保持青春美貌——呵。只是想想,就叫人嫉妒不已。”
爱丽丝笑一下,又道:“但除了寿命和青春,他们的其他一些‘天赋’……其实,倒不该被称作‘天赋’。”
“那无非是一种才能。”
“一种……可以学习,可以效仿的才能。”
“你到底想说什么?!”申武被她逼得愈加焦虑。
此刻,现场的所有人就算全绑在一起,也拖不住她三分钟。
她若真想翻脸。杀光他们所有人,恐怕只需一小会儿吧……
“嘘。别吼这么大声。”
爱丽丝道:“他们还在开宴会。扫了大家的兴,就不好了。”
言罢。
爱丽丝起身,从阳台边慢悠悠走开:
“我并不是什么精明强干的女孩。”
“但是,我姑且算是个学习能力蛮强的女性。从萨尔弥那儿,我学了挺多手。”
“……”申武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完全不晓得,爱丽丝之所以要说这些话,究竟是她看穿到了哪一步、又要作何打算。
走出三两步,爱丽丝站定。
她含笑看着室内那些喝得醉醺醺,更因为热闹的氛围而变得欢沁的男女老少,甚至还包括孩童们。
很缓地,爱丽丝抬起手,在这个众人看不到的角度将他们概括性地指了一遍。这才低声道:
“你说,在这些人里……”
“在这父母、兄弟、姐妹、长辈、亲戚、同族亲友的成群结队的人堆里。”
她问:“可有一个,是与泽沙他有血缘关系的么?”
咚咚!!
申武的心脏险些停跳。
他绷着脸,继续看向阳台外的院落。此刻,这个男人不敢喘一口气,更不敢说一句话……
等了一会儿。
“怎么?”爱丽丝问。“你没有想说的了吗?”
“……”申武的脑海内,巨浪滔天。
又过了半晌,他道。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们如此能调查。”爱丽丝反唇相讥:“那为什么不告诉一下我,帝国对这件事的调查结果?”
暗红色的晚霞,像是一层蒙在泥灰里的炉渣,红得发烫。同时也没来由地,使人品味到了一丝严酷的惧意。
申武抓着栏杆,手指半握。不敢用力。
他依旧望着远空,声调也故作轻松:
“你想听什么结果?”
密探没有道德感可言。
只要有机会,他可以在五秒钟内编出三四个谎言。
但前提是要有机会。
“我想听,你知道的一切。”爱丽丝冷冷地瞪着他的后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泽沙他……他竟不是这对夫妻的骨肉?”
“……如你所想。”(申武)
男人逐渐冷静了下来。
天幸,对方仍处在混淆的泥潭底,没法看清楚真相。
“我们去花园里聊吧。”如此说着,申武将脸朝前抬了抬。
爱丽丝欣然同往。
在绕过木质半门,再往院子里走的这段时间里,申武以极快的速度编造了一个大概没问题的谎言。
再走些许,他停住步子。
“你的男友的确不是这对夫妻的孩子。”
他道:“而且,他和这里的所有人,皆无任何血缘关系可言。”
“……我就知道。”爱丽丝沉重地叹了口气。
在她想来,这样便可以勉强解释泽沙的母亲当年为什么会那样残忍了。
“那——你们有知道泽沙的亲生父母是什么身份、什么人吗?”
“我只知道,他的父母、至少是母亲应该属于十八年前,途经此地的商队。”
申武面色不改。
但为了保险,他故意将脸对准了远空的火烧云。
“后来,他被这户人家捡到。养大成人……”
“可他们凭什么遗弃泽沙?”爱丽丝皱眉:
“孩子都已经养大了,他又以为自己是这户人家亲生的。按说……”
“呵呵,确实。”(申武)
申武笑笑,道:“可你应该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是没法依照正常次序发展的。”
深吸一口气后,他继续胡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