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违七年的冬季再一次造访了地处东陆腹地的榕羽帝国。
从上周起,永不停歇的豪雪纷扬而下,萧瑟的冷风在无人的长街上吹过,整座帝都像是陷入了长眠中一般寂静。
银雪覆盖的王宫寂寥得像是无人的废墟。身着绣锦宫装的侍女陪着年仅八岁的王女立在御神殿的门前,王女瘦削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暴雪淹没。
“露露莉娅殿下,我们走吧。”侍女轻轻挽住露露莉娅王女的手臂,却被她甩开了。
“我不走,在弄清楚父皇的死因之前,我绝不离开这里!”
年幼的王女扬起被冷风冻得通红的脸蛋,倔强地凝视着面前通体由白金铸成的神殿大门。
十八使徒的圣痕在大门上交错,象征着皇族的紫荆花盛开其间,共同拱卫着端坐于星空之上的烈阳。
那是荣耀之主的神徽。
两千年前,东陆还是蛮神与龙裔纵横的不毛之地。荣耀之主奉天命降临人世,手持圣剑诛杀了霍乱人世的龙神巴哈姆特,将龙神的血与骨化作通红燃烧的火焰,照亮了黑暗的世间。自那以后,无论朝代如何更替,皇族的勋章之上总有一颗烈阳需要仰望。
露露莉娅冲着手心呼了口气,藕一般雪白的手掌略微有了点血色。
已过去三个时辰,神殿内依然没有反应。露露莉娅望着那静默如故的大门,微微抿起嘴,向前跨出了一步。
“露露莉娅殿下!您想做什么!”侍女惊呼一声,再顾不得身份的差异,起身拦在了露露莉娅的身前。
露露莉娅眉头微皱,她拨开垂在肩头的金色长发,人偶般精致的脸蛋上流露出与皇族相称的威严。
她以凛然的姿态下令:“让开,我要进入神殿。”
侍女跪了下来,头顶的冠戴随着不断地叩首而滑落,话语中满是惊恐。
“殿下!就算您是王女,如果擅闯神殿,那也是无可饶恕的重罪啊!”
见侍女不愿起身,露露莉娅王女提起宽大的宫廷礼裙下摆,露出了被白色过膝袜包裹的纤细小腿。在侍女惊讶的目光下,她以一介王女不该有的粗鲁,小跑着越过了跪伏在地的侍女,随后踮起脚尖扣响了神殿的大门。
“当当当”
百鸟齐鸣般清脆的声音在铺满新雪的庭院内响起。
取梧桐新枝雕成的雄鹰门环来回摆动,宛若唤来风暴的神鹰飞跃覆满积雪的山巅,要将虔诚少女的悲愿送进神明的居所。
沉寂许久的神殿大门轰然开启!
侍女颤抖着跪伏在地,冲着御神殿连连叩首。身为凡人却惊扰神明让她慌乱不已。
洞开的神殿**出千万道瑰丽的霞光,世间所有的色彩仿佛都被神明挥毫涂抹在了这里,太过绚烂夺目以至于让人无法窥见神殿的真容。
露露莉娅弯下身子,帮侍女将冠戴扶正,微笑着说道:“塞维亚,你回偏殿等我吧,我很快就会回去。”
随后她放下裙摆,轻轻拂去落在肩头的积雪。在侍女担忧的目光中,露露莉娅·V·波尔多缓步踏入了神殿内。
这是一处宽阔到无以复加的殿堂,淡色的大理石玉柱支撑着灯烛辉煌的梁顶,明亮的光芒像是某种灵巧的生物,正围绕着银质柱头缓缓游动。露露莉娅宛若走入了星云内部一般,被充斥周遭的炫目色彩以及在穹顶中无尽闪耀的美丽星群夺取了目光。
泛着乌金色泽的石板不断向前延伸,不知不觉间,一条通向神殿深处的道路已然出现。露露莉娅犹豫了片刻,遵照古老的习俗脱下天鹅羽毛织成的鞋袜,赤着脚踩上了石板。
周遭的景色变化不定,宛若湖中的人鱼窥视着水面上的光影。
她已经走了许久。通往神之居所的道路却永远也走不到头,时间与空间在这处象征荣耀的殿堂内失去了它们自古以来的威严,臣服于更伟大的力量之下。
神殿内明明明亮如白昼,那些耀眼的光芒却不带任何温度,寒冷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爬遍露露莉娅的全身。她紧抿着嘴唇,比柳枝还要纤细、宛若鸽子胸脯般雪白的双足此刻已经布满血痕。即便如此,年幼的王女依然艰难地摆动着冻僵的双足,向着唯一的目标不断前行。
“荣耀之主大人,紫荆花家族的继承者想要向您请示,求您见我一面吧。”
“请您告诉我,父皇为什么会突然病死,皇族不是受神明庇佑无病无灾吗?”
少女的足音与悲愿在神殿内不断地回荡着。
就在她即将昏倒的前一刻,充斥周遭的光芒突然化作了巨大的激流,沉睡在神殿内的那些古老英雄的意志纷纷被唤醒,露露莉娅感到自己被某种超越常理的存在给凝视着。
她用力握住胸口那象征着波尔多皇族的紫荆花,轻舒了一口气。那双比雪花更加美丽,比水晶更加剔透,饱受精灵祝福的翠绿眼眸望向神殿的深处,她终于看到了那尊被无数英雄与圣徒拱卫着的神像。
直面神明——哪怕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神像,对于凡人而言已经是超乎想象的重负。
年幼的王女像是被折断了羽翼的白鸽般坠落在地,宛若蜂蜜般秀丽的金发散落在漆黑的石板上。她无法抬起头,凡人不被允许直视神的面容。
但她依然拼尽全力地凝视着石板中自己凄惨的倒影,向着神明发问。
“荣耀之主大人,请您……请您告诉我答案。”
“为什么父皇会死?”
隔了许久,又或者只是一瞬。不带任何情感的审判从天而降,宛若利剑般刺碎了王女的心房。
“紫荆花家族三百年的统治已经结束。下一个时代,榕羽将迎来全新的皇族。”
“不!您不能这样做——!”
露露莉娅挣扎着抬起头来。神像被笼罩在巨大而朦胧的光影之中,眼前的一切都在那层光影之下扭曲变形,那正是象征着这个世界顶点的力量——烧灼邪龙的“净罪之焱”。
血从王女的眼眶中淌下,笼罩着眼眸的一汪碧波迅速枯竭,失去了光泽。与此同时,她那头明艳的金发也褪去了色彩,仿佛所有象征美好的词汇都离她远去,只剩下被神舍弃的一片纯白。
神明将一切赐予凡人,故而反抗神明者将失去一切。
三小时后,侍女们将双目失明的露露莉娅抛出了王宫。伴随着宫殿的大门轰然合拢,榕羽帝国曾经的继承人蜷缩着单薄的身体,在纯白的大雪之中无助地颤抖着。
属于她的宫殿、地位、以及温柔的父皇,从今天开始都不复存在。
在那座承载了紫荆花家族三百年历史的宫殿内,新的主人将会抹去波尔多皇族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一个胆敢质问神明的弃族不配在历史上留下记录。
所有的人都舍弃了自己,这个世界、这个国家,再没有一个人会站在自己这边。
豪雪纷扬而下,宛若要将与自己有着相同发色的少女温柔地掩埋。
“啊……这就是自己的结局吗……什么都没能做到,什么都没能改变,就这样徒劳地死去……”
身躯从指间开始逐渐冰冷,死亡的气味像是甜美的点心般扑面而来。
就在这时,露露莉娅听到了“嚓啦嚓啦”,踏着积雪向自己走来的脚步声。
随后,一把干净的油伞撑在了少女的头顶。少女被神之焱烧灼的视界内,突兀地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芒,那是漆黑却又温暖,带给人不可思议感觉的光芒。
她情不自禁地向着光芒伸出了手。
指尖触碰到了某样温柔的东西,耳旁传来了那人熟悉的话语。
“露露莉娅殿下,我来迎接您了。”
“这个声音是……教父大人?”少女感觉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仿佛是对方的体热顺着指尖传回自己的心脏,“您没有抛弃我吗?”
“当然了。”撑着油伞的科文搀扶着露露莉娅站起来,像是呵护折翼的白鸽一般,将她纤弱的身躯轻轻搂在怀中,“在您诞生之日,我便向您的父亲起誓,会不惜一切代价守护您。”
泪水顺着露露莉娅的眼角滑落,年仅八岁的她在失去了整个世界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哭泣的臂膀。
她将脑袋埋在科文的胸前,哽咽着说道:“教父大人,我要……摧毁榕羽帝国!我要为父皇报仇!”
“嗯,我知道了。”科文轻轻抚摸着少女的脑袋,他漆黑的眼眸中燃烧着足以摧毁一切的强烈意志。
“那就开始吧,属于我们的战争。”
“我会身披战袍跨越无边尸骸,以力量颠覆这个背叛你的帝国,将胆敢俯视你的神明也踩在脚下。”
在一片苍茫的雪景之中,少年以教父之名向少女起誓。
科文牵起露露莉娅的手,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伞下,消失在了无人的长街之中。
第二天,新任皇帝死在自己书房内的消息伴随着呼啸的北风在帝都内不胫而走,与此同时,科文·格朗本的通缉令被贴满大街小巷。
谁也无法理解,谁也无从知晓,一个普普通通的十六岁少年到底是如何暗杀了东陆最大帝国的下一任皇帝。
由此,全新的故事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