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1
“医生,我真的很痛苦。”
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毫无感情波澜的语调,并非是因为他的话是令人捧腹的玩笑,或者故作深沉的呢喃。他饱受病痛折磨,疲于应付日常的他,劳累到不愿白费力气为自己的话语添加任何感情。他仿佛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向往。
“每天早晨都是从噩梦里醒过来,被大喘气呛醒,浑身冷汗,没有力气。”
他……我的患者双目无神地盯着地面出神,嘴这个器官,仿佛有了生命一样,独立于他木讷的身体活动着。
“但我不记得梦里到底做了什么,只是被噩梦折磨到浑身酸痛无力。你在听吗,医生?”
“啊,嗯,我在听,你说。”
我被突如其来的问话问懵了片刻,就像你在全神贯注地欣赏着大卫像时,大卫突然转过头来问“好看吗”一样违和。
“那就好,最好不过了。”患者点了点头,沉重的黑眼圈之下面庞毫无血色,“呃……我说道哪里了?我有点不知道怎么说了。”
「注意力涣散、健忘」
我从病历卡上写下这两个词缀,抬起头问道。
“你说你平时很害怕,害怕到睡不着觉,害怕到做噩梦。那你愿意跟我说说吗?你的……你害怕的东西。”
“呵呵,哈哈哈哈,哎呀……”
患者突然笑了,那皮笑肉不笑的冷笑,放到常人交际里是最令人感到不悦的搪塞表情。
“害怕的东西?不不不,那可不是单纯的害怕,而是恐惧!”患者突然亢奋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恐惧,这是一个名词,不单单是一个概念,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具体的事物。”
恐惧——一种生物的心理活动状态,是指人们处于某种危险情境中,企图摆脱而又无能为力时所产生的一种强烈压抑情绪体验。
「恐惧就像威胁一样,假如这样的话,除此之外他是一个似乎即将接任的新的附属性建构,而不是一个即将接任的综合性建构。」
凯利认为,面对恐惧是类似于面对威胁的,但在程度上相对较轻,更像是在既定威胁产生之前的过程产物。一个人的构建系统中,核心构建被证明无效时,威胁就会产生。当核心构建完好,边缘要素被证明无效时,恐惧就会产生。
这都是书本上的文字知识。
“我私底下也看了很多书,什么佛洛依德啊荣格啊,甚至开始研究起哲学来。可是我看的书越多,越发现书上的知识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确实。”
虽然我没有说出口,但我心里无比赞同他的观点。书本上化作文字概念的抽象知识,对应到物质主义的现实生活中时,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产生意外的扭曲。被曲解或者被忽略——普遍“不适用”。
“黑道头目竟然研究起哲学来,就像屠户研究起佛法一样,被别人知道一定笑掉大牙了。”患者……本职工作为黑社会头领的患者苦笑着说道。
我认为如果用味道来形容的话,那个笑容里充满了“艾苦”。
“是什么样的恐惧呢?比如你做过的梦里,梦到了什么?”我重复问道。
“很多很多。”他重新把头低了下去,“我总感觉我的梦是可以预示未来的。曾经我梦见背地里有人策划了一起诬陷我的阴谋,现实里如出一辙,我险些落入被家族追杀的境地。我还梦见过被人从码头上推下海,我百般预防,却还是被心**属背叛暗算,跌入大海险些丧命。”
“这就是你恐惧的原因吗?这次梦见了什么?”我继续引导。
“我梦见我被人枪杀,我的尸体被发现在废弃车厂。这一次也是一样,我看不见行凶者的脸,所以理所当然没办法先下手为强!预言的梦境是没办法逆转的,我这一次肯定又难逃一劫!”
「躯体化、妄想」
我又从病历卡上写下这两个词缀。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看心理医生呢?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笃定你的预言梦能奏效,那应该着手去回避风险吧。”
“我想要改写我的梦境。”
患者语出惊人。
“我想,如果梦的预言没办法逆转,那我就应该从源头上扼杀掉灾厄。我想请求医生,把我的梦境改变,用药物用电击用什么方法都好。起码,可以不让我继续做梦。”
我停下手中的笔记,有些惊愕的看向患者,他提出了一个难题,一个同样困扰我的难题。
如果可以停止做噩梦的话……
我猛地回过神来,继续从病历卡上写下去。
“我大概已经知道你的问题所在了。说出来不要觉得我轻视了你,可是你应该有些被害妄想症的倾向,或者说已经进入了病症期。是不是最近工作上积压的压力太大了呢?我给你开了一些药,按时服用适当休息,应该可以减缓……”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话语被他的眼神掐断。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感情,只是盯着,我无从闪躲,无论往哪里看,都能对上他那死寂的眼洞。
“只是这样?”他突然问道。
“呃……嗯。”我艰难地点了点头,“虽然放任不管下去会很严重,但是现在仍然在可控范围……”
“砰!”
他突然暴起,双手握拳重重地轰锤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拼装桌子的塑料桌面被砸出了两个坑洞。他的神情从哀伤,到木讷,红晕从衣领里爬上脸庞,最后化作愤怒,乃至暴怒。
他猛地凑到我面前,我能感受到他带动起来的气流,和脖颈突然传来的,猛烈的撕扯衣领的力量。
“就是普通的精神病?你他娘跟我说,我得的就是普通的精神病!”
他抓着我的衣领,身姿压过我,对我大吼道。
“虽然是症状非常典型的精神障碍,但是也不能说是普通的……”
“你他娘给我闭嘴!”他破口大骂,“你知道我做了多少思想斗争,鼓起多少勇气,顶着多少风险才冒死来看心理医生的吗!我以为我已经走头无路了,已经命数已尽了,你他娘的告诉我,只是普通的精神病?”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万念俱灰的人,一个以为自己万劫不复的人,在听到“他还算正常,还有得救”的消息之后,不是如释重负和欣慰,而是难以置信和愤怒。
“你知道吗?如果一个黑道头目去看心理医生这件事传出去,传到道上,意味着什么吗?”
他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一丝死气和麻木,看上去比最正常的普通人还要正常,还要富有七情六欲。
“意味着他将彻底失去作为头目的资格,他将被人赶下台,被人流放!不,他不止连做黑道的机会,甚至连做人的机会都将失去!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人们就能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尸体被发现在码头旁无人汽车的后备箱里。罪名是泄露秘密和临阵逃脱!”
“而他的心理医生,也会因为得知了秘密,被一并杀掉,被一并塞进窝藏尸体的后备箱里!”
面对黑道头领的恐吓,我的内心像往常一样平静。
我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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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02
黄昏是那样的美丽呢,像从棉絮里点燃了火焰,火海染红了云彩。
火烧云,其实仔细想想,那美丽的色彩本质上,并非普遍被人赞颂的“创造性”的景色,而是被人忌讳的“毁灭性”的景色呢——燎原大火,漫天火海。
“喂,小慧,考虑的怎么样了啊?”
海黎市第四中学门口,放学时段。
身着校服三五成群的男生们正聚集在校门口自动栅栏门的一角,围着一个同样身穿制服的女生。那群男生并非老师眼中规规矩矩的“好学生”,从他们的打扮上就能看出来。没有系扣随便撸上去的衣袖,大大咧咧敞开的制服对襟,还有制服里衬衫上的骷髅印花和低调烫染过的头发——虽然不算是出格的“社会派”分子,但也绝非老实规矩之辈。
“那个……”被围堵的女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双手揉搓着自己的衣角,看不出来被为难,但是眼镜后面躲闪的目光和口中支支吾吾的话语,透露着她的各种不情愿。
就这样僵住了,男生们只是围着,女生默不作声。
“喂!你们干什么呢!”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这群人身后传来,另一个身着校服的女生大步流星地走向他们,手中的书包已经抡了起来,装满了课本的书包像一柄流星锤,朝着为首的男学生飞了过去。
“危险……”男生侧过身子堪堪躲了过去,抓住了女生握“锤”的胳膊,大声质问道:“你干什么?”
“风纪委员!不许欺负女同学!”女生——风纪委员陈云月同学揪了揪套在胳膊上的红色臂章,昂首挺胸地回答道。
“啊?欺负……”男生有些难堪的松开陈云月的手,挠着头说道,“啊,不是。学姐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们不是欺负她的啊。”
“哈?”这次换陈云月疑惑了。
“小云!”被围住的女生从人群中钻出来,给了陈云月一个大大的拥抱,顶着红彤彤的脸蛋,慌忙解释道:“小云你误会他们了,他们不是小混混,是我下午跟你说的,给我……表白信的那个……男同学的……朋友们。”
“哈?哦哦哦!”陈云月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二年三班的刘启东!对不对?”
“对对对。”那个男生无奈的掐着腰点头,从身后拉过来一个比他矮一些的短发男生,“这就是我们家东子,一个人害羞不敢来找小慧,我们就和他一起来咯……我叫赵赫。”
“吭,这么怂,表白都不敢一个人来?”陈云月没好气地白了害羞的刘启东一眼,“不过也不怪我误会啊,你们这种阵仗,不了解的人当然会以为你们是围堵女同学的不良少年啊。”
“虽然我们方式有点不对,但话不能这么讲啊。”赵赫继续说道,“我家东子送给小慧这么多礼物示好,心意可是足足的啦。拖了都快一个月了,她今天必须给个答复。”
“小慧是你叫的吗?叫张慧同学!”陈云月没好气地嗔怪道,“要不怎么说你们都是一根筋的直男啊,张慧同学这样子为难你们看不出来吗?摆明了不想同意你们啊。”
“可是……”
“可是什么?刘启东送的礼物,张慧都照单拒绝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张慧同学不当面拒绝,是为了刘启东的面子考虑。你们怎么不多考虑考虑对人家女孩子的公众影响啊?你们再骚扰下去,会给张慧同学带来多少麻烦你们心里没数吗?”
面对陈云月劈头盖脸的责备,几个大男人竟然集体哑了火,尴尬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小慧我们走。”陈云月毫不理会,挽起张慧的胳膊,抛下那几个男生,转身离开。
真是潇洒。张慧跟在陈云月身后这样想到。
能这样潇洒处理一切的女生,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两人走了几分钟,彻底摆脱开那群人之后,张慧停下了脚步。
“那个,谢谢你,小云。”
“没事啦,朋友之间互帮互助,应该的嘛!”
张慧抬起头,陈云月站在正背对着夕阳的地方,阳光照亮了她的身形,还有她的头发。
一米七的高个子,运动系女生里也算傲人的身材,柔道社团的主力,喜欢梳披肩长发,喜欢穿白色衬衫打红色领带,喜欢在截短的校裙下面穿安全裤,喜欢把校服系在腰间。
“那个,我家要走另一条路……”
“那在这里分开吧。”陈云月把书包背在肩上,双手**校服的衣兜里。
“还是要谢谢……”
“别客套啦,再客套感情就淡了。”陈云月装模做样的摆了摆手,“把感激之情放到美好的明天和未来吧,明天见!”
“嗯,明天见,小云。”
最令人羡慕的,是她那开朗的性格。
很难以置信,像她这样的人,竟然没有招人怨恨。人们对开朗又坚韧的事物都抱有天生的喜爱。信念坚定,好强无畏,哪怕晚上独自走夜路也不会害怕。
或许会被人指责她的感情表现有些过于直率,明明是个美女,却能毫无防备地露出大大咧咧的笑容。但正是得益于她那连男生都自愧不如的从容自信,和令女生都折服的温柔体贴,让她从无论男生还是女生群体里,都格外受到欢迎。
身为当事人的陈云月,却一点也没有自觉。
现在的陈云月,正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欣赏着美丽的火烧云,自言自语。
“这样会不会也算是卖个人情呢?貌似很贵的样子。”
“嘛,因为欠下我的人情而苦恼的小慧,好可爱啊。”
“但是啊,大概那个男生是真心喜欢小慧吧。被人喜欢的感觉真好。”
她唱歌般地说道。无论经历了多少地狱般糟糕的恋情,她还是对“爱”有着执着的向往。
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陈云月踮起脚,在歌声中一蹦一跳的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生命短暂,去爱吧少女。
趁鲜亮的嘴唇还未褪色。
趁闪烁的眼睛还未浑浊。
趁炽热地激情还未冷却。
趁天真的年华还未过去。
未来的岁月会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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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03
下雨了。
石油般粘腻的黑色雨水从地面渗出,被无法感知的力量抽离,漂浮起来,落向无尽的深空。
他慢慢站了起来,脚下是不规则的土壤,灰色的土地往远处延伸,还未到目力的极限,就和天空融为混沌的一体。
黑如油墨的天空,压抑沉重的天空,给他的胸口一记重拳,让他无法喘息。
远处是名副其实的「混沌」。
“人间之所以崩坏异变,都是为了保护你。”
尖利的嘶吼回荡在耳边,他能感受到野兽的鼻腔里喷涌出灼热的气息,拍打在他的脸上。
顶着黑羊头颅的人形黑影,身着葬礼的黑色西服,衣领的白色像是白绫,鲜红的领带像是胸口喷涌出的血。
它在视野所及之处不断闪回,抽搐成一道道漆黑的残影。
电台调频的失真声音炸开,它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两只漆黑的眼睛凝视着他,仿佛在质问,仿佛在寻找猎物。
“人世之所以化为地狱,都是为了保护你。”
黑羊轻轻抽泣,眼睛融化成一滩腐烂的泥水,化作眼泪流了下来,空荡荡的眼眶是深不见底的黑洞。紧接着是毛发,皮肤,最后只剩下苍白的头骨,食草的黑羊留着一副尖利的獠牙。
“人类之所以悲鸣哭泣,都是为了保护你。”
他猛地抬起头来,没有骷髅羊头,没有西服人影。
只有黑色。空无一物的灰色土地,压抑沉重的黑色天空,深不见底的远方混沌。
耳畔的白噪音依旧。
他的眼眶突然一跳,视线的远处,土地上突然升起一个微小的隆起,一株小芽破土而出。小芽不断生长,耳畔的白噪音也渐渐变响。
那不是一棵树或者一朵花,小芽生长出和他一样高的藤蔓,藤蔓扭曲纠缠在一起,仿佛黑色的泥被塑形,一个人影,塑成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人影挣扎着爬出藤蔓,口中发出低沉断续的音节。
呵……咳……哈……啊……哈……呃……咳……呵……
……
……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影突然闪现到他的面前,双手抱紧他的脑袋,迫使他睁大眼睛面对自己。人影带着狰狞的面孔,被黑水撕裂扭曲揉成漩涡又恢复狰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噪音突然炸开,那不是电流底噪,而是无数凄厉刺耳的颠狂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狞笑的人影张开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感到无法呼吸,感到撕裂般的疼痛,他的脖子被人影扭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鲜血,这世界唯一的色彩,扎眼的猩红鲜血从自己的视线底下喷涌而出!从剧痛的根源出喷涌而出!从自己的脖颈里喷涌而出!
林煌猛然惊醒,直挺挺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浑身汗湿,不停喘着粗气,大脑因为急促的呼吸而缺氧晕眩,喉咙也被呛到干咳嘶哑。
噩梦,林煌经常做噩梦,那是灵感学者暴走的意识在呼喊,不可避免的副作用。
但如此恐怖惊吓得噩梦,能让他心尖刺痛,心有余悸。
莱拉普斯在他心中仰头长啸,有什么,即将发生。
电视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晚间新闻放映,播音员用标准的话语,如机械般没有感情的播报着新闻。
《高中女生惨死,尸体发现于街尾深巷,死因系颈椎粉碎性骨折》
一旁附上的学生证信息里写着,海黎市第四中学三年级学生,陈云月。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林煌盯着黑暗中的门框,伸手开门。
“晚上好,你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啊,林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