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欣毫无征兆地前来拜访，虽然已是时至刚刚进入六月，夜晚十二点的气温还是没有任何燥热的感觉，围绕在她身边的只有寒冷。
“晚上好，你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啊，林煌。”
出现在门前的访客走进玄关，说着无聊但必要的开场白。
“我才刚刚睡醒……”
“给你，礼物。”
林煌虽然想去辩解，但是林欣却完全没有听取的意思，自顾自地弯下腰解开系紧的鞋带，顺便伸直手臂，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递了过来。
她今天穿的不是高跟鞋，而是运动鞋。林煌这样想到，看来是刚跑完外勤，顺路来拜访自己的吧。
塑料袋敞开的口袋里飘出热气，林煌把目光探进去，装着两盒热腾腾的关东煮。
“你还真是奇怪呢，冬天吃冰激凌，夏天吃关东煮，故意装作特立独行吗？”
“吃点热乎乎的东西，既能驱散寒气，又能消除疲劳，多好。不在意他人的眼光，甚至不在意季节变换，按照自己的心情行事。嗯，就是这样。”
在林煌以缓慢的动作检查塑料袋时，林欣已经换好了鞋子，一只脚踏过玄关的台阶，穿过走廊走进了里面的房间。
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公寓一居室，正门前不到一米的玄关和三米左右的笔直走廊，左侧是简单的灶台和窄小的阳台，右侧则是卫浴一体的卫生间和隔壁占据了整个公寓六成面积的，兼顾了卧室和起居室的房间。
虽然作为生活的房间来说太过于狭小，但是作为林煌来到海黎市的临时歇脚点，还是非常豪华的。
“林煌你还没找到房子吗？虽然这间公寓价格便宜，但是长期住在这种房子里，实在是喘不过气吧？太压抑的话，睡觉都会做噩梦的哦。”
“不劳烦你替我操心，租房已经有眉目了。”
林煌在灶台前拿出两个餐盘，把食物盛进去。他自然知道林欣想说什么，无非是想让自己和她一起住，他也知道自己嘴上一时逞强会被她识破。但是这个几乎未曾谋面的“亲戚”，甚至对他来说不能称之为亲戚的陌生人，林煌实在是不想要欠她什么。
十平米的房间被各种物件挤压得非常局促，除开租房时附送租出的单人床，装着各种家当行李、大大小小没有开封的防潮纸箱，还有那一张两米宽的靠墙长桌以外，剩下的只有勉强容纳一张地毯的空间。
林欣没有坐椅子，而是选择坐在床沿，上半身躺在林煌没有收拾好的床铺上。
“很累吗？走了很多路？”林煌把餐盘递到她面前，依靠着床边坐到她旁边的地毯上。
“怎么说呢。哦，谢谢。”
林欣坐了起来，接过餐盘，用叉子拨弄肉丸，整理着言语。
林煌不露声色地观察着身旁的女性，这个名叫林欣的女性，似乎是自己异父异母的姐姐。
她没有留长发也没有染发烫发，自然的黑色长碎发虽然没有被精心保养加工的艳丽，却意外的非常漂亮。从不在自己的身体保养上投入过多的精力，也从不佩戴什么华丽的首饰。没有把心思放在找男朋友上，即使有智能手机，也不把精力过多的放在社交平台上。在这个人与人之间越来越紧密，各种人际关系如桥梁般歪七扭八编织的社会大网里，她是为数不多的漏洞。和各种人物都保持着微妙的关系，从不把自己置身于各种复杂立场里，就这样遗世独立，俨然成为了这个浮华社会里珍贵的存在。
如果她想，只需要稍微的打扮装点，那般天生丽质应该可以勉强让她成为大众口中的美人吧。可是她选择了永远素颜，选择带上了黑色边框的眼镜，主动选择了避让——
“虽然我一开始出门就是为了来看望你的，但是在半路上被老板传讯了。”
顺便一提，林欣的工作是新闻记者，就职于海黎日报。
“发生了一桩意外，有个女孩从大楼的屋顶上跳楼自杀了。虽然不是千古奇闻，但是绝对是值得领导们压榨我这种小员工的大新闻。”
“高中女生惨死，尸体发现于街尾深巷，死因系颈椎粉碎性骨折……”林煌熟练的操作遥控器，调出了方才的新闻回放。
“啊，对对，就是这个。”林欣起身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封装的文件夹，递到林煌面前，“你之前有委托我给你收集有关刑事案件的信息吧。我想这一次的素材可以说是非常稀有了，你应该会感兴趣。”
但终归已经欠下了一些人情啊。林煌这样想着，嘴里说着感谢的话语接过文件。
“意外的厚啊，这一摞文件。”林煌掂了掂分量，按理说事件发生应该不到六小时，这样的办事效率，无论是海黎市公安府、海黎记者、还是林欣本人，都足以让他升起敬佩之心。
“死者17岁女性，海黎市第四中学三年级学生，貌似是学生会的风纪委员。家庭和睦，邻里关系良好，在学校里的品行无法调查，没有谈恋爱，不排除她有没有仇人。”
“死因呢？”林煌一边粗略的翻着文件，问道。
“坠楼死亡，警方的现场鉴定模拟为头部着地后，颈椎受到严重冲击骨折而死。”
“自杀吗，亦或者他人所为？”
“这些还都在判断中，尸检报告也没法来得及做。”林欣心平气和地解释到，“甚至案发现场周围也根本找不到监控资料……不过这倒不值得稀奇，稍微熟悉那里的老住户都知道那栋巷子没有监控摄像头。”
“信息上的孤岛、开放环境下的密室吗？”林煌闭上眼点了点头，“公安府呢，有什么看法？”
“似乎是定性为自杀去处理了，现场根本没有采集到过第二个人的各种信息，指纹也好鞋印也罢。甚至坠楼的天台上因为长时间无人登顶，除了死者自发的坠楼痕迹，都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自杀啊，即便是自杀，却选择了跳楼这种既高调，又会给人们添麻烦的方式……”
“完全不会给人添麻烦哦。”林欣纠正道。
“案发现场并不是在繁华街道或者高楼大厦处，而是在两栋高低错落的楼宇之间，只有一米半左右的小巷子里。死者从高楼上坠落，如果脚上稍微一用力，就会跳到稍矮的那栋楼的楼顶上。”
“总感觉是意外呢，各种意味不明的线索。”林欣突然话锋一转。
“怎么说？”
“你有没有看过国外的那些跑酷视频？两个人从高楼上纵身一跃，跳到面前稍矮的那栋楼上，翻滚几圈平稳落地。”林欣手里比划着，“案发现场的高楼和矮楼之间相差大概五米左右，如果是想要那样跑酷，因为意外，从缝隙间坠落下去，这样解释的话……”
“不，这恰恰说明不是意外，而是有意为之。”林煌睁开眼睛，推翻了林欣的假设。
“按照这样去计算的话，哪怕脚上稍微用力蹬出去，那个抛物线也不可能让她落到缝隙里，只有完全不用力，放任自己自由落体下去，才会死于那个巷子。现场勘查里也说了，没有从矮楼的屋檐上发现血迹，不可能是头部撞击到屋檐导致的颈部受挫。”
“是吗……”林欣过足了推理侦探的瘾，点了点头又坐回床边，房间归于平静。
半响过后，林欣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件事确实不是他人所为，而是自杀的话，那事后应该找谁追究责任呢？”
“如果确定是事故原因，那肯定会追究大楼的所有方监管不力并且赔偿。如果是自杀的话，责任只能由自己承担了。”
又过了半响，林欣问道：“那自杀算意外吗？林煌。”
“不清楚。现在人们普遍把死亡分成自然死亡和非自然死亡，如果不是自然老死，被归类为非自然的死亡，就会被定义为意外。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跳楼自杀确实属于意外，但是这样的分类真的没问题吗？除了老死之外还有病死，出于非恶意驱使的意外事故死，还有出于个人意愿的，放弃身为人类资格的自杀死……‘如果不是被怀有针对性恶意的人谋杀，那都算作意外’人们似乎是这样界定的。”
“既非他杀也非意料之外的死亡，而追根溯源要为死亡负责任的人，早已经没有负责任的资格了吗？还真是寂寞的死法啊，自杀。”
“揣测陌生死者的心思没有意义。”林煌的口气很平淡，不带有任何的语气。
“但是死者确实抱有自己的想法啊。或者是对世界失望不想再活下去，或者是想要向不重视自己的人传达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信息。他们既要面对死后的流言蜚语，担心自己的死是否有所价值，又要和自己内心的恐惧作斗争……”
“为什么会有恐惧这种心情呢？”林欣选择了这句话作为最后的结语。
她的神情有些落寞，是发自内心的无力，这种无力并不对应自己所说的事情，而是另有所指。
林煌并没有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苦，这不关他的事。
“啊，好像说了奇怪的话呢，抱歉抱歉。”好在林欣自觉地回过神来，她摆了摆手，畅抒了一口气。
“想要交给你的文件都交代给你啦，你给我的委托，我算是完成了吧？”
“很完美的完成了，我欠你一个人情。”林煌歪头笑了笑。
“那在你找到房子和工作之前的这段日子里，就不用我帮忙了吧。我可以安心去医院了。”
“医院？”
“嗯……”林欣挠了挠头苦笑，“实不相瞒，最近我在看心理医生呢。社畜的压力快要爆炸了，更何况我还是记者。”
“和时间赛跑，追求真相。”林煌不苟言笑地点了点头，“辛苦你了，谢谢。”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咱们也是姐弟呀。给自己的弟弟办事，怎么会辛苦呢。”林欣拎起包走到玄关，“这么晚了，我也就不打扰你了。”
“路上小心……”话还没说完，大门便被关上了。
真是火急火燎的家伙，林煌这样想道。虽然林欣一副欢快的样子，但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在逃离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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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父异母这层关系可是血缘关系里最遥远的状况了，而造成这种看起来非常稀有的状况的方法，却千奇百怪。
林煌属于，自己的父母因为意外去世，被过继到别人家中当作养子的情况。
那一段记忆非常模糊，林煌还是记得一些关键情节的。父母双亡，未成年的他自然需要一个监护人，按照父亲的遗嘱，他被父亲昔日的友人收养。由于林煌当时就读的学校和养父母所在的城市相距甚远，所以只有每个月的生活费汇入账户，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之后的大学他考取了更遥远的外地，更让他和这个家庭之间的隔阂愈发遥远。
然后更狗血的事情发生了，养父母第一次探望养子的路上，因为轮船意外葬身海上。面对未曾见过面的养父母，他选择了逃避他们的葬礼。把一切悲伤和麻烦，都推给了那个大他几岁的姐姐，那个家庭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林欣。
这样几乎未曾谋面的“家人”，是否能称之为家人呢？如果不是家人，那他该如何去面对这样一个女性呢。
——幸亏不是，如果是家人，那就更无法面对她了。
林煌摇了摇头，把自己的脑子那些胡思乱想清空掉。他实在无法直视那段匪夷所思的回忆。
他不想，再次杀死自己的“家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