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间极不起眼的小咖啡馆,欧式的小店面,墨绿色的木质门窗框映着暗红色的砖墙,深褐色的门上挂着一块简易招牌,上面写着“缅怀时光”四个字。一点不招摇,静静地候在乡下某条小巷的尽头,等着她的有缘人登门造访。
“叮铃”
当门被推开后,悬在门框上的小铜陵被碰响,声音有些闷,但却是令人舒适的闷响。
“吱嘎,吱嘎”
木质的地板踩上去会发出些声音,木头有些年头了,积满了一代又一代的情感,最后化成一股巨大的沉默与包容,包容一切踩在上面的人和物。不抱怨,默默地支撑着这家咖啡馆和走进这家咖啡馆的所有人。
“哧”
拉开玻璃窗边的木头椅子,椅子与上过蜡的地板摩擦,发出和谐的声音。二者已经磨合得相当好了。坐在窗边,透过玻璃看外面,世界仿佛被咖啡馆的气氛打过蜡一般,不管外面的一切多么粗糙不堪,从这块玻璃中映出的全是诗情画意的风景。
一边的留声机里放着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声音里带着轻微的“嘶啦”声,像是一位慈祥的祖母在浅吟往昔的故事。
“您好,要点些什么吗?”
她,这家店唯一的服务生,是老板,同时也是住户。干净的衬衫,长裙,黑色的围裙,一头长发用一根黑色的橡皮筋好好地绑起来。
“嗯,还是和以前一样。”
她的声音在音乐中显得更加柔和,眼中总是含着耐心的柔情,就像那老旧的木地板一样,用这份柔情对待所有人,老板、高官、乞丐、小偷、学生、老师、同性恋者、自暴自弃的人……
“卡布奇诺?”
她的嘴角总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说是招牌式的微笑也并不为过,但看着却不会做作得让人恶心。
不一会儿柜台后面响起咖啡机的声音,然后是倒水声,最后是轻轻搅拌的脆响。
“卡布奇诺。”
一只纯白色的老咖啡杯,下面衬着一只配套的小磁碟,旁边摆着一只小汤勺。杯中的褐色咖啡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白沫,白沫旋转着化为心的形状。
“这么安逸,真好啊。”
你真的以为这就是这家咖啡馆以及这位老板娘的真实面目吗?那就大错特错了。
“安逸个屁!老娘赏脸给了你被咖啡,你还真当自己成大爷了!还不快给老娘去干活!”
随之而来的是一只丢过来的托盘,不上不下,托盘边正好砸到本大爷的秘处。
“靠!盛雪艺,我咒你祖宗八代!”
然后又是一只托盘,刚好砸到我脸上。
“一大清早,坐在老娘的店里,喝着老娘泡的咖啡,居然还大言不惭地问候老娘的祖宗。我可不记得自己这么教过你啊。”雪艺装出一副苦恼而困惑的样子,就像是自己辛苦教养的儿子突然变成了不良少年似的。
“每个月就发那么点工资,连饭钱都不够,结果使唤起我来像使唤一条狗似的。”
我边说边揉着上下两处,边揉边怀疑自己迟早有一天要断后,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对远在天国的良家先祖祷告道歉。如果要怪的话,也只能怪这个叫盛雪艺的单身老女人,27岁,长得也不错,可到现在居然连男朋友都没有。大好青年,干什么不行,非要跑到这种乡下小地方开一个又老又破的咖啡馆。现在在这怀旧咖啡馆漫天乱飞的年代,就算是这样偏僻的小镇子,也有四五家,你到底是要干啥。
说虽这么说,但还是要干的。毕竟,在这种乡下,每月500元倒也把生活费给解决了。虽说现在是放假,但能把上学期间的生活费赚出来,能减轻父母的不少负担。本着这种孝子心情,于是就在大一暑假时开始了在这里的打工生活。可开始以后才发现,这家“缅怀时光”咖啡馆可不止我想的那么简单。
虽说只是一家乡下的小破咖啡馆,但到处都是秘密。当然最大秘密的莫过于盛雪艺本人,她是在我上高一时搬到这里的,听说刚开始她在镇子上另一家咖啡馆里打工,后来就出来单干了。我到现在都怀疑说不定当初顾她干活的明明姐现在后悔到不行呢。她从哪里来,有没有其他家人都是个谜。我唯一知道的只有她没有男朋友这点,不过说不定连没有男朋友都是她瞎编的,这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只能信5分。
进厨房一看,又留了一堆脏碗碟等着我洗。这女人,果然又免费请人喝咖啡了。不然,你如何解释天天一堆脏碗碟,但却基本入不敷出的情况。
穿上那件油腻的围裙,卷起袖子,拧开水龙头,却发现没有水流出来。看她,她却故意把脸转开。
“欠了三个月的水费,昨天收到通知,把水停了。”听她那委屈的口气,你会以为是自来水公司欠她三个月钱,而不是她欠自来水公司钱。
“那我要怎么洗这些杯子?盛大姐”
她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好像没听懂我的话。
“打井水不就好了?”
“啥?”
于是我在她的指挥下挑着两个大水桶从郑伯家后院的井里挑了满满两桶水。郑伯一听说我要打井水洗咖啡杯子,也吃了一惊。
“多少年都没再从这井里打过水了。”
因为是第一次打井水,所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最后还是在郑伯的帮助下,打了两桶水。装满水的桶沉得我根本就挑不起来。郑伯喊了郑家大哥帮我把水桶拎到了咖啡馆。雪艺看我吃力地拎着一只水桶,插着双手咂着嘴。
“年轻人连这点活都干不了,以后怎么办啊。”
“那你怎么不去干啊。”
“我还要照顾咖啡馆的生意呢。”
该死,她怎么总是在理啊。我大概这辈子也斗不过她了。
高中时,我的数学很好,但考大学时,我却选择了文学专业。不是因为文学专业妹子多,真的单纯因为喜欢。现实生活太无聊了,于是我选择逃避到文学中去。文学中的世界永远都不会出现“无聊”这个字眼,再平凡的事,经过作家的笔写出来,总会很有趣。后来到城里上大学,才知道原来电影比文学还要有趣。有一阵很迷电影,几乎每周都会去看学校在操场免费放映的新电影,三伏天、数九寒冬也不错过。不过看了一段时间后却觉得电影热闹是热闹,可太轻浮了,总不能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不如文学,沉得很深,能在人的心灵上刻下沉重的烙印。
当初跟父母谈到报考志愿的想法时,他们大吃一惊,原本以为我会报考经济类专业,没想到居然是文学。二老相当反对,尤其是我父亲。
“读文学出来能干什么?当作家吗?你看当作家的有几个能自己养活自己的!”
不管我怎么解释,他们就是不能理解,于是我一气之下从家里跑了出来。跑出来后有些后悔了,外面正下着大雪,我从家里出来的匆忙,穿得极为单薄,北风一吹,真是冷透骨髓。就在这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她。盛雪艺把身无分文又很狼狈的我带到她的小咖啡馆里,什么都没说就给我端了一杯卡布奇诺。然后她就走到厨房那里开始洗碗碟。看着眼前这杯咖啡,不知怎的鼻尖开始泛酸,不争气的眼泪也开始落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记忆中,那时她还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不像现在那么粗粝。
“我想报考文学专业,我爸妈偏不让我报。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可他们也不考虑考虑我的感受。我就是因为喜欢才报的,要是不喜欢,我干嘛要报考这么冷门的专业。”心里的委屈一下子顺着眼泪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为什么喜欢文学呢?”她托着腮,温和又认真地看着我。
“因为文学里的世界比现实世界有趣多了。”
“所以喜欢文学?”
我点了点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暖暖地香甜,真好。喝咖啡时,我瞥了眼雪艺,发现她正看着窗外的大雪,仿佛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她看着雪,不经意地问我。
“良永德。”我小声回答她。
“永德,等你考上大学后,要不要来我的咖啡馆打工?”
她突然说到考上大学后的事,那时考上大学后的事在我听来比来生的事情更加遥远,也更加让我充满期待。没怎么好好想,我就答应了她。
如今看来,那时的我真是太天真了,完全不谙世事的艰险,如此轻易地就掉进了盛雪艺挖的陷阱里。后来不知怎么的,我父母居然做出了让步,同意我去报考文学专业。考上文学院后,我才发现,原来文学的世界也有枯燥的一面。尤其是当我上写作课时,体会尤为深刻。将文学那有趣的一面用枯燥的写作理论肢解后,剩下的只是一些残破不堪的词句。可这些抱怨的话是绝不敢在父母面前说的,他们花了那么多钱让我选了自己有兴趣的专业,我怎么能腆着脸再跟他们抱怨呢。于是,雪艺成了聆听我抱怨的唯一一个人。可在这里,我又犯了天真的错误。第一次遇见雪艺时,我是客人,她是老板,老板自然是会温柔地为客人排忧解难的。可现在我是打工仔,她是老板,有谁听说过老板会很温柔地为打工仔排忧解难的?当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吐槽文学院生活的无聊时,没想到她突然就发作了。
“良永德!你以为生活是怎样的?别老身在福中不知福!与其天天抱怨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快给老娘把地拖干净!”
当时我真是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180度的大转弯转得也太猝然了吧,让哥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从那以后,地狱般的打工生活就开始了。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地干,盛雪艺打定主意,决不让500元白白浪费掉,一定要榨干我身上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打扫店面,洗完,采购,跑堂,这些活基本都归我干。一个假期下来,别的同学都是长肉,只有我是掉磅的,弄得班上一干女同学羡慕得不得了,直夸赞雪艺的“仁慈”领导。自从在“缅怀时光”咖啡馆打工后,我天天都是吃得下睡得好,父母看到这样的我,很高兴。老爸甚至还想亲自拜访雪艺,感谢她的“锻炼”之恩,要不是我拦的及时又彻底,他早就把感谢的小锦旗挂在了咖啡馆的大门上。
盛雪艺完全没有经营理念,一切全凭一时兴起。“缅怀时光”能撑到现在,我只能说是奇迹,发生在淳朴乡下的奇迹。这种奇迹绝不可能发生在都市里。在这家咖啡馆里,有一条奇怪的规矩:一个故事值一杯咖啡。如果你有有趣的故事,那么就请在喝完后讲出来,只要雪艺觉得有趣,可以免掉咖啡钱。这条规矩乍一听会以为是个陷阱,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事,一个故事值一杯咖啡?这么说,大家都有故事,可有不有趣全在雪艺的判断,到底怎么样的故事才算有趣呢?如果就算有趣,但雪艺也故意说没意思的话,不还是要付咖啡钱吗,这不是没事找不自在吗。这么想着,大家就都不敢作尝试,每次喝完咖啡后,乖乖地付了钱走人完事。直到那一天。有一次,一个来这里旅游的老外进了雪艺的咖啡馆。没怎么见过老外的大家都像看宝贝一样看他,弄得他有些不自在了。只有雪艺还像往常一样,温和又认真地接待他。
“May I help you?”
我认识了她也算有时间了,可从不知道原来她能说这么流利的英语。那个老外就像看见救星似的,嘴都咧得没边了。那老外在“缅怀时光”待了一下午,一直都在和雪艺聊天,两个人聊得相当投机,老外一连喝了七八杯咖啡,等到了第九杯时,雪艺不让我再倒了。那老外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她笑着说了几句,那老外就很感激地看着她。最后临走时,那老外一分钱都没掏,扬长而去。我在他身后大喊:“You no pay money!”
雪艺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已经付了。”
我万分不理解地看着她:“他没掏钱啊。”
“可他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别忘了,一个故事值一杯咖啡。”她笑着说。
她那天笑得很满足,是我从未见过的满足的笑。
“你什么时候学的英语?”看着她和那个老外那么自由的交流,着实让我羡慕嫉妒恨,哥一定要知道她是拜谁为师,怎么学得这么一口流利的鸟语。
“自己练的。”她把椅子搬到桌子上,为打烊做准备。
“怎么练的?”
“国外留学时练的。”她很若无其事地说着。
我一惊,手中擦着的咖啡杯差点没掉了。
“你留过学?”
“是呀,在美国待了很多年呢。”她就用那种平稳的语调说着对我来说犹如天堂的故事。
“美国有意思吗?”当然,我最关心的仍旧是这个。
“只有你自己生活过才能知道。”
外国人免费喝n杯咖啡的事很快就在镇子上传开了,从那以后,上至80岁老爷子,下至6岁小姑娘,大家都用故事换免费的咖啡喝。当然,也不是回回都能换到,但拜此所赐,咖啡馆的营业额程直线下降的态势,要不是大家善心大发,讲完故事后还是会代表性地付一小部分钱,大概咖啡馆早就关门大吉了。
“为什么要弄那种奇怪的东西?”每次我看着咖啡馆的账目,都忍不住把眉头皱的老高。“缅怀时光”的前途令人堪忧啊。
“那你又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跑去读那种冷门专业呢?”她一边喝着自家泡的咖啡,一边气定神闲地坐在吧台上看我干活。
“因为喜欢啊。”
“同理。”
唉,真是爱乱来的女人。彻底败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