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仍未从梦中醒来。
爱丽丝看见自己站在冬天的大街上,站在一盏昏暗的路灯前。
她看见自己面前蹲着一位系着围巾的女孩,那个女孩正抬头看着她。她听不清楚自己在讲些什么,那个声音很干燥,很刺耳,而且模糊。爱丽丝的梦境逐渐混沌下去,后来她完全消失了。爱丽丝的梦境中仍然有一盏路灯,很微弱,但是亮着。爱丽丝梦见自己走进了冬天的街道。
爱丽丝梦见了一场大雪。
.
.
鸸鹋做了一个同样的梦。
她梦见自己蹲在路灯下,她的面前站了一位红发少女。
似乎鸸鹋早已熟悉了她一切。
又似乎一无所知。
那是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在一场飘渺的大雪中。
梦境仿佛墨水滴入大海,瞬间消失不见。
接着——
鸸鹋从梦中醒来。
「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她睁开了双眼。
忽然看见了桌上摆着的小挂件。
好像是一只大象。
也可能是其他动物,她并不确定。
但是,关于这个小挂件的记忆——
它是从何而来的,是什么时候得到的,鸸鹋都回忆不起来了。仿佛有一堵墙,堵在了她和过去记忆的通道之间……似乎那道墙无法跨越,永远屹立在前方。
她努力回想过去。
但她知道,这样做只不过是白费力气而已。
她已经试过无数次了。
然而无一成功。
她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天花板上。不过她依然思绪混乱,久久未从梦中缓过神来。她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但依然感到很冷。这种冷,和气温无关。
大概十分钟之后,鸸鹋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
「果然还是这样。」鸸鹋低声自言自语,
「不过,我既然半年前选择了遗忘疗法,肯定有理由的吧。只是我想不起来了而已。」
别去想这些事情了,鸸鹋一边喃喃道,一边麻利地穿上衣服。
冬日的寒冷逐渐涌上来,然后又退回去。
衣服逐渐被体温浸热。
所谓的衣服,也就是那件宽松的东方长袍。
衣服的颜色如此洁白。这样单一的颜色设计,不管是在哪里都很少见。话虽这么说,衣服的褶皱处必然是有阴影的,绝对的白是不存在的。只能无限接近。
.
.
注释:①遗忘疗法:通过遗忘过去的事,避免出现心理问题。一般被用于治疗PTSD,也会被一些非法组织滥用。
.
.
「醒了吗?我还以为你会再睡一会儿。」
绿头发的少女站在客厅,看见鸸鹋从房门里探出身子来,「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嗯,谢谢。」
鸸鹋走出了房间。
就在昨天晚上,更精确的说法是昨天傍晚,鸸鹋偶然看见的这所房子,于是便敲开房门,请求留宿一晚。这个请求当然没有被拒绝,绿头发的少女很直率地答应了。不过,鸸鹋连晚饭都没有吃,大概是因为太疲倦的原因,直接扑倒在床上。
直到现在。
直到今天早上她醒来。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鸸鹋看着眼前的少女,轻声问道。绿头发的少女看上去比她略微年长。
「我叫贾尼丝。你也自我介绍一下吧。」
鸸鹋迟疑了一会儿。
但她忽然意识到,如果问了对方的名字,却不报上自己的名字,就会显得太无礼了一点。
「我叫鸸鹋。」
「诶,那是一种鸟的名字吧?」
「好像是这样的。」
鸸鹋感到有些愧疚。
因为她撒了一个小小的谎。
鸸鹋——是她的代号,而不是名字。
不过转念一想,也已经很久没有人喊过她的名字了,代号倒是比较常用。她已经对自己的名字很陌生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组织里,代号更像是名字。所以这应该也不算欺骗吧,鸸鹋这样安慰自己。
「怎么了吗?」
「没事。」
鸸鹋缓过神来,这才走向餐桌那边。
餐厅在客厅的旁边。
餐桌是木质的,看上去像是这附近常见的白桦木。旁边还放了一个花瓶,不过里面什么都没有。虽然客厅不太大,但其简易的装修却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餐桌就在窗户旁,从窗户往外面望去,依旧是一览无遗的白色。似乎还飘落了一些小雪。
.
.
「味道很好吃的。」
鸸鹋不自觉地夸赞了一下。
她咀嚼着面包。
两腮很快鼓了起来。
很容易让人想起野生动物。
虽然她和野生动物八竿子打不着。就算是在同龄人之中,鸸鹋也算是瘦小的那一类。单从外表上来看,很容易让人想到那种胆小怯懦的少女,但事实却正好相反。
有时候,她确实不太擅长隐藏自己。
但不擅长隐藏自己,在人际交往的过程中确实会带来一些麻烦。
总之——
现在,两位少女——鸸鹋和贾尼丝,正围坐在白桦木餐桌旁,享受着刚刚烘烤完毕的面包。
「那是当然了,我对自己的厨艺很有自信。」
贾丝尼微笑着回答。
「但是你的吃相未免太夸张了一点吧。」
「嗯,有吗?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啦。我不喜欢莫名其妙道歉的人。」
鸸鹋听见『我不喜欢』之后,又本能地想要道歉,不过还好压制住了本能,最后什么都没说,依旧保持着一张扑克脸。
但贾尼丝,似乎对眼前的这位少女充满兴趣。也可以说是好奇心作祟。
穿着东方服饰的、来路不明的鸸鹋。
确实给人一种神秘感。
还有她腰上的长刀,也很引人眼球。
「你的腰上一直挂着一把刀诶——」
「这把刀叫『绯云丸』。」
鸸鹋稀松平常地回答。
「绯云丸……很诗意的名字。」
「主要是因为它是红色的,所以叫这个名字。」
「是被鲜血染红的吗?」
「不是的。我们是和核心战斗的。核心没有鲜血的。」
核心无法依附到生物身上。
核心只能操纵无机物。
核心没有鲜血。
所以这把刀不可能是被鲜血染红的。
「这把刀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摧毁丸』。」
鸸鹋简单地说明了一下,这把刀拥有摧毁金属的能力,贾尼丝也就完全明白了。但这并不是关键。贾尼丝得到了更重要的信息,那就是——
眼前的这位少女,居然是巢穴的成员。
居然是冒险者协会的成员,是一位战士。
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毕竟除了战士,谁会在腰上佩刀呢……但也有可能是用作装饰品。总之,鸸鹋是一位冒险者战士,是『巢穴』的成员,这个事实已经暴露在了贾尼丝面前。在这个装修简单的房子里。
鸸鹋赶快把面包啃完了。
进食速度很快。
接着便进入常见的发呆状态,尽管从表面上来看,鸸鹋仍然在和贾尼丝聊天。她的内心似乎就像客厅一样简洁。像天空一样空旷。
「居然是冒险者协会,好厉害。」
这是贾尼丝发自内心的赞许。
「嗯……其实也没那么厉害。」
「不,我觉得很厉害哦。」贾尼丝依旧温柔地微笑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相当漂亮,「和凶暴的敌人战斗,不是很帅吗?」
「话虽这么说,但其实,早就习惯了。」
鸸鹋突然抬起头看着天花板。
也不是仰天长叹,只是单纯的环顾四周而已。
「贾尼丝——」
鸸鹋把头低了下来,第一次凝视着贾尼丝眼中如大海一般的蓝色,呼唤她的名字。
「怎么了吗?」
「——想加入我们吗?跟我一起回巴尔扎克吧。」
她突然这样问贾尼丝。
.
.
注释:①巢穴:冒险者协会下辖的十个组织之一,分布在芭芭那辛门北郊。
②巴尔扎克村:人口约一百多万。由于在城市以外,所以只能以「村」这个后缀来命名。有着相对发达的工业,大量蒸汽机工厂分布在村子内。但比起城市还是相当落后。而巢穴的总部就设在这座村子里。
③小奥斯卡 · 王尔德村:在巴尔扎克村的东北方向,人口不足一万。只是一般的村落,同样受到巢穴的保护。
.
.
「巴尔扎克,离这里还是很远的吧。」
贾尼丝感到有些惊讶,接着这样回答。
「不远。从小奥斯卡· 王尔德一直往西南方向走,很快就能看到巴尔扎克。」
巴尔扎克村的规模很大。远远望去,在城郊就能看到一片升腾的阴云,那都是工厂里排出来的废气。蒸汽火车直接通往巴尔扎克村,洪亮的气笛声很远就能听到。
说到这里,鸸鹋忽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
「我们现在在哪里?」
贾尼丝听到这番话,有点想笑。事实上,她也笑出声来了。
看来眼前的少女还弄不清楚情况。
「你迷路了吗?」
看来一下子就被识破了,鸸鹋心想,不过也没什么大碍。
鸸鹋把头低了下去。
贾尼丝则把手肘撑在桌子上,右手托着脸颊。
过了半晌。
「因为遭遇一些意外,导航仪坏掉了。」
鸸鹋诚实地回答了。
声音很小。
小到几乎听不见。
不过因为周遭实在是安静,所以这样的音量,已经足够了。
这时候,鸸鹋突然发现墙上有一个挂钟,钟摆始终摇晃不停,发出极其有规律的声音。这个声音有些空洞。她盯着钟摆看了一会儿,这场景让她想起了催眠术,又不自觉想起了曾经接受过的遗忘疗法。
不过,她根本记不清当时的情况。只知道在一个反复摆动的物体(她不说出那究竟是什么)面前,她逐渐被催眠,进而遗忘了那段伤痕累累的历史。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据寒鸦说,她当时的精神已经走到崩溃的边缘,所以必须接受那个治疗。这是无法选择的选择。
贾尼丝很快打破了寂静。
就是一种很温柔的语调、似乎有点害怕打破宁静的现状。她看不透鸸鹋究竟在想些什么。
「没事。那就让我来给你导航吧。」贾尼丝把发丝撩到耳朵后面,「现在我们在小奥斯卡· 王尔德村的东北方向。一直往西南走,就可以到巴尔扎克村。」
「一直往东南方向吗?」
「对啊,我不会记错。」
贾尼丝再次露出了微笑,大概是为了填补自己不足的信心。
不是说关于带路的事情。
而是离开这里。
虽然她早就有过打算,但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太突然了。
但接下来,
更让人惊讶的事情,
准确来说,是让鸸鹋惊讶的事情——
发生了。
空旷的餐厅。
空旷的客厅和空旷的房子。
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填满。
这个声音充盈在房子内,同时还伴有滋滋的响声,仿佛不是由人类产生,而是某种电子设备发出。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走向。」
.
.
「非常抱歉,这样贸然出现,吓到客人了吧。请允许我先自我介绍。」那个电子音继续发言,「我是贾尼丝的爷爷。」
「贾尼丝的爷爷?」
鸸鹋并没有很惊讶。
那是因为她以为贾尼丝的爷爷,在用某种通话设备讲话。
但是那个电子音却接着说——
「对,我同时也是这所房子。」
非常不可理喻。
是贾尼丝的爷爷,同时也是这所房子。
这样的逻辑关系确实让人无法理解。
「请问——」鸸鹋抬起头,拖着长音。
虽然她并不清楚发声的地方在哪里。音响是装在天花板上,还是地板上?她一概不知,但是她依旧偏执地抬起头,
「贾尼丝是人类,您是房子。您怎么可能是她的爷爷呢?」
依旧问得很直率。
依旧锋芒毕露。
「哈哈,我喜欢这样直率的问法。那我也坦率的回答了:我在很早之前,确实是人。」
鸸鹋略微思考了一下。
她思考时喜欢低着头,看着地板。
「被改造过的吗?」
片刻沉默之后。
「完美。回答的完全正确,也就是在几年前,我接受人体改造。我把我的大脑放进了房子的控制中枢。」
「有点不可思议的说。」
鸸鹋这次发言,加上了一个后缀『的说』。但事实上,她不太会在陌生人面前这么说。可能是因为过于惊讶,不小心使用了这个习惯的后缀。
「我听见了刚才你们的聊天。」
那个电子音继续说,「你应该是冒险者协会的人吧。」
「是的。我隶属于巢穴。」
鸸鹋回答了这个问题。
并没有怎么犹豫。
对于乡村地区的人来说,冒险者就像是英雄一样的存在。这个职业并没有什么神秘性。
「我的改造就是冒险者协会的人弄的。」
「他们把你改造成了房子?」
「准确来说,是帮忙。这个实验是我主动参加的。」
「为什么要这样呢?」
房子先是长叹了一口气。
接着缓缓发出声音。
「因为我的孩子,也就是贾尼斯的父亲,还有他的妻子,全部死于核心入侵。」他接着说,「当时冒险者协会要我撤离,我拒绝了,然后把自己改造成了一所房子。但是不只是房子而已,实际上是要塞。」
「把自己改装成了要塞?」
鸸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贾尼丝在一旁插话,「在那之后,我爷爷可是击退了好几次敌人的进攻。」
鸸鹋产生了一种敬佩的情绪。
她又回想起了和核心怪物战斗的场景。
在废墟之上。
在烈火之中。
在人群的鲜血和嘶哑的喊声之下。
和核心战斗,和盗贼战斗,和一切破坏和平的事物战斗。
这就是冒险者的使命。
眼前的这座房子,也就是贾尼丝的爷爷,跟我一样,都是对抗核心、保护和平的英雄。
「如果你要把我的孙女带走,我并不反对。」
贾尼丝的爷爷如此说道,
「因为一切选择权都在我孙女身上。我只不过是一所房子,一个哪里都去不了的要塞。只要保护住这里就行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至于贾尼丝的未来,只能由她自己选择。」
.
.
贾尼丝的爷爷叫做杰克顿。
这里并不打算讲他一生的故事,只是稍微叙述一下,一件对他影响极其深远的事。
他年轻的时候,大概是距今五十年前,他那时还是一个少年,独自一人从遥远的南方来到了小奥斯卡王尔德的村,他在那里当了一会儿工人,手上沾满了油漆味。不久他认识另一位美丽的少女,毫无征兆地坠入了爱河。后来他们结婚了。那时他还很年轻,简直是满腔热血,是个彻头彻尾的乐观主义者。
用更直白一点的说法就是,热血青年。
直到那一天。
当时的小奥斯卡王尔德村,周围覆盖着美丽的麦田,本应该是乌托邦一样的存在,却深受盗贼的侵扰之害。
盗贼集团使用了他们惯用的招数——故意引诱核心造物,闯入村中,然后趁乱打劫,甚至还纵火。那一天,从南方沙漠地区袭来的盗贼集团,每个人都裹着白方巾,在野牛群的混乱冲击之下,闯入村子,于一片火光之中,大肆抢劫杀人。对于那段记忆,杰克顿其实已经模糊,但那股仇恨却从未磨光。反而愈来愈深,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刺入他的心脏。那个夜晚在他的记忆中永远是滴血的。
因为盗贼集团,还杀害了他亲爱的妻子。
只留下了一位三岁大的儿子。
在火光之中。
一切都已模糊不清。
「不会原谅他们。」在往后的人生中,每当谈到此事,杰克顿就会这样说,「从此我就失业了,虽然说后来也找到了工作,但是我一直恨下去。除非她能活过来。」
这是他一生未能抹去的伤痛。
.
.
「贾尼丝,你愿意加入冒险者协会吗?」
鸸鹋忽然站起身子,依旧面无表情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犹豫了半晌。
贾尼丝依旧沉浸在犹豫中。
钟摆的声音嘀嗒作响。
几乎要填充满整个寂静的空间。
「让我再想想……」
贾尼丝微微拧起了眉头,手肘依旧撑在桌子上。接着,她伸了一个懒腰,「也没必要那么急吧。」
她盯着鸸鹋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相当简单的黑色。
一颗黑色的瞳孔嵌在白色之间,很容易让人想起围棋。
那是毫无杂质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