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草丛忽然微动,似是有物体在挪移。
千魂侧目,冷瞳泛蓝,一闪而逝。再下个眨眼,又恢复成了黑瞳。
“吕彤姐姐?”千魂走近一看,捧腹哈哈笑道:“姐姐,你现在好狼狈噢!”
吕彤此刻跪趴在杂草堆,头埋进了泥土,活像个正在吃草的羊儿。
“哈哈...哈...”千魂自个笑了会,发现对方毫无反应,渐渐停止了嘲笑,惊疑道:“吕彤姐,别吓我啊。你该不会死了吧?”
吕彤脸颊往泥地左右回蹭,看来能听见千魂说话。
千魂赶忙解开束缚吕彤手脚的绳索,把她扶起,抹了抹她脸上的泥巴,关心道:“吕彤姐,没事吧,你怎会到这儿了?其他人呢?”
吕彤眼眶发红,灰心丧气地摇摇头:“都走了吧,我刚才是被贼人不小心踹倒在地,踢进来的。”
“吕彤姐,你哭了呢。”千魂直言道。
“不是的,眼睛在土里呆久了就这样。”吕彤郁郁寡寡地移开眼神,表情倔强,不想多言。
刚才的事情看来是伤到她自尊了。
“那你在这休息一会,我俩等他们回来吧。”千魂搀着吕彤,扶她到车杆坐下,安抚一番。
吕彤眼见千魂将要离去,忽觉有些凉意,扯住她的衣袂,兀自镇定道:“可...儿妹妹,你想去哪里?”
“收尸。”千魂手握铲子,扬扬光洁的下颚,指向那几具残尸:“要是放久了,可能会引来豺狼。”
吕彤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一个女子,岂能做那种事。”
“为何不能?”
“这......总之交由男人去做吧。”吕彤答不上来。
千魂耸拉下肩膀,张开双臂,左右四顾,茫然道:“可这里没有男人啊,只有我俩。”
“那也不能......接触死物,太不吉利。”
“呃...”千魂尴尬地笑笑:“忘记跟姐姐你说了,那颗头我还没丢掉。”
“什么头?”吕彤一愣。
“就放在你屁股后面的那个。”
“......”
“......”
“走吧,我来帮你。”吕彤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拍拍裙摆,起身,冷冷道:“你来拿头。”
千魂偷偷督了督吕彤颤抖的手心,眨眨眼,附声道:“噢。”
......
“彤姐姐,你确定不用我帮忙?”千魂手里抱着个用缠布的头颅,蹲在一旁纳闷道。
“不用!”吕彤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铲走了一大块泥石。气喘吁吁:“死者为大,你给我把头好好抱着,别让它落地,毕竟那人也算是因我而死的。”
“那你来......”
“死都不要!”
等到吕彤好不容易挖出个坑,让千魂把年轻侍卫的尸首放进去时,黄昏的霞光已然到来。
“姐姐,那他们呢?要烧还是要埋?”千魂望向那几个贼人的尸身,努努嘴,特意询问。
吕彤脸上犹豫不决,最后还是说道:“帮他们下葬吧,入土为安。”
“即使他们是害你的人?”
“大家都是有苦衷的,那些小孩也是。”吕彤给底下的坑穴填上最后一铲泥土,大汗淋漓,单薄羸弱的身子站都站不稳,但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过去。
“姐姐出乎意料地善良呢。”千魂一举夺过吕彤手里的铲子,别有深意地娇笑道:“让我来吧,小可儿的力气可比姐姐大多了。”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吕彤眸子有些黯然。
咔嚓!
千魂这边开始动手了,一边挥力把小铲掀开松软的泥地,一边诉说道:“彤姐姐,你知道么?不管用火烧还是用土埋,其实对于死人都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吕彤拖着尸体的衣襟,慢吞吞地拽动。
千魂又是一铲子下去,撬起一大片泥尘:“如何处理死者,会在意这种事情的,只是生者。”
“不管是头落地,还是被豺狼叼走腐肉,亦或是归于大海、葬入土地,判定这些形式能否接受的,全都是生者。”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吕彤继续拖拉第二具尸首。
千魂很快便挖好了坑,往旁边伫立一会,凝声问道:“生者为什么会有决定死者下葬的权利?”
吕彤动作一僵,皱眉,完全搞不懂千魂在说什么:“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死者不值得我们尊重?”
“但说到底,这样做也是为了生者自己吧。”千魂围在一具尸体身旁,轻言道:“生者会将自己束缚,唯有这样,他们才能够寻求那飘渺的自由。”
“万物的存在都是相对的。脱离了拘束,自由便会消亡。人们很聪明地认识到这点,主动给自己的后代施加了很多规矩。为的就是让他们永远都走在追寻自由的道路上。”
“而这......”千魂俯下身子,意味深长地敲敲尸体:“也是规矩之一。”
“我不太懂......”吕彤迟疑了一下,疑惑道:“就算知道这些,又有何用?”
“姐姐,要学会举一反三啊,举一反三!”千魂突然一下子又叫嚷起来,大大咧咧道:“我可是在教你成仙的诀窍噢!”
“你是仙人?”
“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成仙?”
“猜的。”
“妹妹,你耍我是吧?”吕彤气岔了,要不是力劲不够,当即就想把手里的尸身扔到千魂那儿。
“欸嘿嘿,我就开开玩笑嘛,别当真。”
......
落日西去,连最后一点璀璨辉光也被暗夜给吞噬殆尽。
千魂把小铲子放回原地,松松手,却发觉有很多黏稠的红泥粘在手心。
“彤姐姐,这附近有没有小溪?”
“我在赶路时有看到,距离我们不远。”吕彤瞅瞅自己的衣饰裙服,泥污不堪,而且头发跟脸皮都干枯枯的,也需要水来洗干净。
“那还等他们么?”千魂已经作势要走了,只是礼貌性地问一下。
吕彤忆起自家毫无作为的弟弟,灰暗的眸子越发低迷:“那去洗脸吧,暂时不考虑他们了。”
......
哗啦哗啦。
溪水流动声钻入耳帘,千魂喜悦一笑,兴冲冲地跳至檀石旁,脱下绣鞋,露出两个白亮亮的小脚丫子,揽起裤裙就踹进清澈的水流中。
“呼呼呼!”千魂舒畅地感受着脚底袭来的冰凉快意,情不自禁地大声哈气。
吕彤在她旁边,矜持地捧起一手水,轻柔地覆盖脸颊,揉搓。顺势一点点地把头上的脏泥也给除去。
就在这时,一柄刀刃猛然从暗色丛林中戛然而出,反着月光,闪烁寒芒。
千魂眼神一挪,手里抓起一块小碎石,屈指一弹。
轻微的碰撞声一响,吕彤转过头,却发现一个小孩正跪倒在溪石上,双手捂着膝盖,脸色涨红。
她大惊,匆忙间看到小孩附近有一把刀,也不多想,夺了过去,颤颤巍巍地指向他:“别过来......”
小孩低头不语,像个哑巴,就算膝盖通红肿胀,也没吭声。
“彤姐姐,现在武器可是在你手上哟。”千魂站立,凑近了些。魅惑的声音自吕彤耳畔响起:“现在由你来决定他的生死。”
“什......什么?”吕彤显然还没回过神。
“像这样。”千魂的手臂环绕在吕彤的腰际,另一只手则帮她稳住刀柄。两个人的身躯特意贴在一起,紧密相连。也由此,千魂能清晰地感触到吕彤的颤抖。
吕彤紧张地咽了一口气,身侧那活力稳健的少女躯壳似乎给了她很大的勇气,仿佛内心有人在牢牢支撑着她。
“好点了么?”
清香与幽香掺杂在一起,彼此不分。吕彤迷糊地嗪首点头,都不知道是谁在讲话了,那躁动不安的心脏渐渐平息下来。
“那去杀了他吧。”千魂的声音越来越温柔,但绵绵细语却暗藏杀机。
“不...不要...”吕彤在千魂的气场影响下,吐露出自己的真心话。
“这小孩可是想杀了你哟,你反杀他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千魂借用吕彤曾经的话语,循循善诱道。
“不行......”吕彤还是拒绝,但她握住刀柄的指节愈加紧致,那是外部的千魂手指在压迫施力。
“姐姐,你想想看......”千魂梦寐的清音继续诱惑着:“若是他杀了吕树阳,断了吕家的希望呢?”
“不行!”吕彤大喊,反射条件般说道:“绝对不行,吕家不能绝后!”
“那杀了他。”
“也不行...”吕彤剧烈地摇头晃脑,身体向后靠在了千魂身上——她在畏惧退缩。
“那让我来动手,如何?”千魂话锋一转。
吕彤一呆,扭头,千魂勾人心魄的脸庞近在咫尺。
“我......”
“小可儿来替你承受,如何?”千魂春风化雨的清丽笑脸让整个氛围摇身一变,轻松惬意。
“我嫁给你的弟弟,最快明年你就能抱上侄子啦。然后彤姐姐再从小娃娃时代抓起,这样不就能解决你的后顾之忧咯?”
“我......”
“你若是不嫌小可儿天资愚笨,任何事都能让我来帮忙哟。比如说像现在......”千魂从吕彤手中接过刀柄,嬉嘻一笑:“做出选择的人是我,彤姐姐你什么都不用做哟。”
“......”吕彤柔情地望着千魂,眼底泛起蒙雾:“你要帮我?”
“是的。”
“为什么呢?我们才相识不过两天。”
“因为姐姐你很漂亮呀,而我想让你更加漂亮,就这么简单。”千魂眨着天真的眼神,如孩童般说道。
吕彤发誓,若是一个男人认识两天就对她说出这种话,她绝对会扇个巴掌过去,不屑一顾。但偏偏,现在跟她在一起的,是位姿色毫不逊于她的女子。
在吕彤的保守观念中,除了亲人外,男子对一个女子好,是出于婚嫁示爱,想与她成为夫妻。但若是女子对另一个女子好呢?
同为女性,对方又能图什么?
吕彤难以理解,但也认识到,这名叫做小可儿的女孩,是个相当奇特的人物。
“这也是...你们家乡的习俗么?”吕彤眼神闪躲,吞吞吐吐道:“看见漂亮女人......想让她更加漂亮......”
“对啊,我们教主说过了。汉子变伪娘,伪娘变直娘,直娘变......娘娘?反正是这么个理。”
尽管千魂在说些意义不明的话,吕彤还是把它默默记在了心上,想着有空就去问下别人是什么意思。
“要杀就杀,少说废话。”小孩稚嫩地打断了两个女人的谈话。
“那彤姐姐......”
“放他走吧。”吕彤下定了决心,坚决道:“我们不能是屠夫,心术不正,残害他人。”
千魂就此放下兵刃,离开吕彤。
“如你所愿。”千魂笑意连连,让人猜不透她心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