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子还有几个丫鬟出了门,屋子里面一下子就空了下来,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同样的安静,不过比之之前那挤了一堆人却没人说话的尴尬场景轻松多了。
“赵家的祖宗看好我?”
我低低地自语了一句,忽然笑了笑,走到了老太太刚刚坐的半旧梨花木椅旁边,伸手拍了拍因为不时的抚摸变得已经光滑圆润的扶手,又摸了摸有些掉漆的椅背,没有尝试着坐上去,转身跟着也出了门。
紫菱和碧荷直愣愣地抱着酒坛站在门口,大概还处在刚刚恭迎老太太出门时候的状态中,见我一个人跟在后面也出来了,一时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没心思向她们解释,只是直接伸手拿过酒坛,然后吩咐道:“去厨房拿二十个碗来!”
“小姐,这是……”紫菱有些莫名奇妙地地看着我,我却一挑眉毛,斩钉截铁地说道:“快去!”
待她们两个各自捧了一摞碗回来,我让她们在一旁站着,又让依然在周围守护着的剩下的家丁在院中列队。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一阵喧哗的声音由远而近,细细辨认,尽数是些彼此争功,互相嘲笑之声。
毕竟是猎杀了一头上等的妖兽,虽然比不上战阵之上斩将夺旗的功勋,但是也远比往日里去大荒原上割十几二十个蛮族牧民的脑袋,或者干掉一些不开眼的马匪更值得吹嘘。
不一会儿,长长的火把由远及近,赵全打头,一队家丁缓缓走来,最后面的两个人用一根木棍挑着个黑色的影子,晃悠晃悠的。
深沉的夜色中,我站在院子里面,身着一身白色的皮裘,怀中抱着一坛子酒,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归来。
大概是看到我在寒风中站立的身影,以及院子中的阵仗,家丁们的喝骂嘲弄声渐渐小了,最后直至寂静无声。一个个以赵全为首,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排成了一列有些歪歪斜斜的队伍。
“二夫人,您这是……”赵全似乎有些诧异。
“太太吩咐,让我负责今日的善后事宜。”我向他解释,本以为可以看见他惊讶一下,却只是见这个老头面上恢复了波澜不惊,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是!”便站在一边,不再言语。
我冲他又看了一眼,然后才扫了一圈面前的众人。
队伍比起出发的时候中少了两个人,有两个人皮甲破了道大口子,那个在彩云家见过的叫赵林的家丁脸上添了一道血痕。
总而言之,损失应该不太大。
心中有了数,我偏了偏头,对那个曾经通报彩云死讯的家丁笑道:“怎么不说了?赵林,刚刚你不是还在说你拼了命挡了那豹子一下吗?妾身也很想听听具体的经过。”
“那个……那个……”
被我点了名的赵林口中讷讷,挠了挠脑袋,仿佛话都说不周全了。
我也并不当真是想听故事,见他不说话,便转头问赵全:“全伯,似乎少了两位……”
赵全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扯了扯,勉强算是露出了点微笑:“回二夫人,他们没事儿,一个断了两根肋骨,另一个送他去大夫那儿了。”
“那便好……”我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挥手让紫菱和碧荷将手中的碗分发下去。
赵全被我一连串的举动弄得也有些发愣,手中捧着碗,抬头问道:“二夫人,这……”
我没睬他,抱着酒坛走到他身前——这酒坛还挺沉的,不过还好我的臂力还够——示意他端好手中的碗,然后修长纤瘦的十指拎起酒坛,微微倾斜。
一道晶莹清澈的水流倾泻而下,很快就将赵全手中的瓷碗填满,还略洒了几滴出来。
热气在寒夜中升腾而起,醇香醉人的酒香往四下里溢散开,我听见了不少人咽唾沫的声音。
赵全的喉咙嗫嚅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只是低了低头:“谢夫人赏赐。”
我轻轻笑了起来:“这是你们应得的。”
然后,我绕过他,往后排走去,一个一个地给站得笔直的家丁们斟酒。
这些家丁开始时候表情错愕,很快就变成了惊惶,到后来,则是满脸通红,一脸的激动之色。
周围站着的用来充作仪仗的那些留守的家丁,则是一脸的羡慕。
在这个世界,古代的名将有曾经为了收买人心,让自己的妻妾为先登的死士们斟酒送行的先例,然而发展到如今,世家门阀高高在上,所供养的家丁门客为主公效死已经成为了应有之义,这般主家夫人为出征归来的勇士倒酒已经成了绝无仅有之事。
我如今的做法,在世家们看来,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有失身份。这一点,仅仅看旁边的紫菱和碧荷的表情就已经非常清楚了。
不过大概是之前酒精的影响,现在我却一点也不在乎。哪怕这会让老太太认为我有失体统,甚至剥夺我的管家之权也无所谓。
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在这寒门与世家,皇权与世家矛盾越发激化的背景下,在这黄天道日益兴盛的时代中,哪怕这大洪朝的江山看起来依然相当稳当,哪怕我并没有什么把握,甚至只是某种执念带来的妄想,然而酒精入脑的我依然决定,为心中隐隐产生的某种预感做出准备。
左右不过是费点体力而已。
以这么一点付出作为赌注,赌输了,大不了就是回到前些天禁足的日子,做一条咸鱼,我也不觉得赵二这个粗坯会因为我给家丁们斟酒就疏远抛弃我;可是万一赌赢了,便可以在赵家这支武力的心中扎下一根钉子。
倘若一个大世真的到来了,这点人心说不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救我一命,甚至绝地翻盘。
当然,这些或许仅仅只是酒精上脑的我,给自己不能成为时代的主角而懊恼放纵强行找的理由——反正只要说得通就好。
人心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的玩意儿
昏沉的黑夜中,在一串串火把的照映下,一袭白裘的二房夫人笑语盈盈地挨个为猎杀妖兽归来的家丁们斟酒。
我甚至看到,有些家丁的手有些发颤,碗都捧不稳当,却没有丝毫嘲讽的意思,还笑着叮嘱:“拿稳了,都是二爷收藏的陈年‘烧刀子’,最是烈性不过,洒了岂不可惜?”
当然,我还是知道分寸的,没有和他们有着身体的接触。
就这么一个个的斟酒,一直走到队尾,看着两名挑着死豹子的家丁——他们一只手拿着碗,另一只手扶着肩膀上的木头杠子,脸上的表情不知所措,很有些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感觉。
我的嘴角翘起,指了指旁边的石板路:“丢那儿吧,扛着也不方便喝酒。”
两个人低声地应了声是,又看了一眼赵全,见赵全没有反对,便将玄豹抬了,往旁边的地上一放。
或许是紧张,没有放稳的缘故,那死豹子落了地,竟然翻了个身,那充满了狰狞的脸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一只眼睛依然圆睁着,另一只**了枝箭,看形制应该是一支附了道法的神机弩矢。血盆大口在重力的作用下张了张,露出尖利的獠牙,像是在朝着我龇牙咧嘴。
说起来,那个梦做得还真像,包括那股子残留的凶煞之气,几乎和眼前这只死了的一模一样。
一时间,我都有点后悔没有带赵舒过来看一看了——这熊孩子被这凶样吓上一吓,冲冲煞气,说不定以后就会变乖了。
一只手拎着酒坛,另一只手伸出,摸了摸妖兽的脑袋——身体还温着,皮毛摸起来手感也很好,真想弄张来做皮草。可惜现在还没处理过,血腥气太重了。
周围一片安静,我回头看了看,只见身后的紫菱和夏荷面色惨白,两腿发抖,像是连站都站不稳了。两个挑着豹子的家丁也是一脸的死灰,看着就差跪下来磕头捣蒜了。
“皮毛不错,回头我和太太说一下,剥下来给二爷做身皮袄,既威风又保暖。”我轻描淡写地收回了手,向着赵全提了一句,然后看向对那两个家丁喝道。
“还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赶紧端碗过来?”
这个时候,这两个傻子才如梦初醒,一边“是!是!”地应着,一边弯着腰,双手端起碗来。
或许是错觉,我居然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一些认同?
心中微微摇头,将酒给他们斟好,我走回队伍最前面,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我端着满满的一碗烧刀子,看着这帮精壮汉子,“各位的勇武,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赵家正值用人之际,各位奋不顾身,为赵府搏杀,自然重重有赏。今日妾身便代老爷、老夫人、大爷和二爷,敬诸位一杯。”
说罢,一仰头,一碗酒便都下了肚,或许喝得太急了,一些酒洒了下来,落到了皮裘之上。
“为赵府效死!”赵全带头,下面众家丁异口同声地喝道,同样一口饮尽。
只是赵府吗?我放下碗,看着这些正在咕嘟咕嘟地大口喝酒地家丁,心中略有些遗憾。
不过还早,墙角慢慢挖就好,我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