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鱼贯而出的众人,我面色不变,依旧冷凝,但是心中却短短地呼出一口气。
示之以威,终究还是有效果的。
接连遭逢大变,固然有可能人心散乱,但是倘若凝聚力足够,却反而可能产生所谓的“聚旗效应”,让他们更加紧密地团结在领导者的周围。尤其是在我表现出了足够的魄力和意志,并且也确定掌握了武力后,这种效应只会更加明显。
毕竟,群居的生物,总是需要一只主心骨的,而数百年的世家传承,其凝聚力也可以值得信赖。
当然,这也只能是短时间内为之而已,柳氏和她的两个儿子不可能甘心束手就擒。只待局势稍微有所缓和,人心必然会有所松动,然后,反扑定会接踵而至。
好在我如今是以军法管制家中,令自上出,各房难以串联,只要赵全不反噬,至少一段时间以内,我还是安全的。
挥了挥衣袖,我没有去理睬跪在一旁的晴雅,而是转身,跟着赵全进了屋子。
走进老太太的房间,掀开床帘,老太太正安静地躺在红木的雕花大床上,双眼紧闭,面上有些灰败之气。呼吸倒是还算均匀,显然生命体征还是稳定的。
不过倘若一直不能进食汤水,最多再捱个七八天,终究还是不成的。
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那个神神秘秘的宋老道士了。
俯下身,接过侍女送过来的热毛巾,我帮她擦了擦脸面和嘴角,然后放下帘子,吩咐道:“这些时日,多给太太翻翻身,腿脚也要多搬动,免得血脉不畅,生了疮。”
“是。”旁边的侍女乖巧地应下了。
到了外间,屏退了左右,我问赵全:“那个相公派来的信使呢?”
“老夫人晕倒后,我们就将他送到旁边的屋子里面锁着了。”赵全回答。
真是个倒霉催的家伙。
“把他带过来吧,妾身问问到底是什么事情。”我毫不犹豫地吩咐,然后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你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赵全似乎有些犹豫,迟疑了一下后,然后才说道:“……是,虽然老夫人见他的时候,老奴并不在旁边,但是将他关进屋子的时候,还是听见了一点只言片语。”
“那他说了什么了?”我有些急切地追问。
“这个……夫人还是亲自问询吧,当时老夫人那儿要紧,老奴只听他说了两句,便来护卫老夫人了,因此没有细问。”赵全没有直接告诉我,反而卖起了关子。
这也让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摆摆手,让他去带人过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全身衣衫破破烂烂,仿佛被烟熏火燎一般,甚至还沾染了不少血迹的中年人被带了过来,他的脸上看上去稍微打理了一二,并没有太过糟糕,但是面色憔悴萎靡,充满着惶恐和不知所措。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定了他是那天跟着赵峰一起出门的亲信,然后我的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不过没来得及让我细想,这一位一见着我,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夫人,小人不是故意的……”
“好了!”我抬起衣袖,打断了他的自辩,“有没有过错,等太太醒来再说。今日我不是听你说这个的,我只问你,相公那边发生了什么?我要你将你对太太说的话,原原本本地都说一遍!”
某种萦绕在心中的不安情绪,我连谦称都忘了。
“这个……”那个家丁看上去有些迟疑,或许是之前老太太的表现将他吓到了。
我沉下了脸,盯着他的眼睛,齿缝里面冷冷地蹦出了一个字:“说!”
“鬼潮!”那家丁被我的语气一惊,猛地叫了出来,“我们遭遇了鬼潮!”
“鬼潮!”听得这个词,我也顾不上保持自己的风度,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谓鬼潮,便是北荒山附近的一种特殊的灾害。每当北荒山中,数名鬼王一同复苏之时,彼此之间相互接近、互相影响,便会同时掌握一种名为“阴风蔽日”的神通,数名鬼王共同施展,便会召来乌云蔽日,阴风怒号,使得鬼兵们在白日里也能自由行动,丝毫不受日光侵害。
然后,它们所统辖的阴兵汇聚,便会聚集为庞大的阴兵军阵,自北荒山中杀出,四处寻找生人气息,杀戮活人,掠夺血食,汲取精气,不断发展壮大。直至被朝廷征兆的大军所剿灭,或是满足了鬼王的胃口,退回北荒山中,等待下一次复苏。
这种情况并不常见,但是每隔数年,或是十数年,都会发生。我自来到这个世界后,也只在幼年时候听闻过一次,那次鬼军攻破了数个村镇,然后便被北荒行省征调的大军所灭。
虽然本朝尚未有过被鬼潮攻破县府的先例,但是每朝每代的末年,当朝廷军队无法掌控局面的时候,总会发生这般的惨事——史书记载中最惨的一次,乃是七百年之前,前朝开国之前,十八位鬼王于冬初复苏,一直肆虐至次年春天才退回北荒山中,当时,除了少数几个大城外,大半个北荒几乎被十室十空,数百里见不到丝毫人烟。
心脏怦怦乱跳,气血上涌,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金星直冒。
我的手脚在一瞬间变得冰凉,冷汗一下子变流了出来。我可是记得,赵峰所在的厢军如今的驻地,可是在靠近北荒山的荒郊野外,而非是之前的城镇外围!缺少了城墙的保护,仅仅只靠着地势——在北荒,尤其是靠近北荒山的稍微大些的城镇,垒砌城墙的夯土可都是添加了黑狗血和符咒烧成的灰,以抵御阴鬼渗透的——对于那些几乎轻若无物,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阴鬼大军,几乎可以说是毫无作用!
勉强用功法强行控制住气血,让自己维持着镇静,而不是像老太太一般昏厥过去,我嘶哑着声音问道:“相公呢?相公情况如何?”
“少爷……”家丁闻言灰败着脸,又磕了个头,“少爷的情况,小人不知!”
“不知?”我的声音猛地抬高,手指握紧,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的肉中——无论如何,赵峰终究是自己这一世的丈夫,更何况,相处两三个月下来,他的品性如何,待我怎么样,我也是看在眼中的。不可能毫无感情。
更何况,他的存在,可是关系到如今,我在赵家地位的合法性的问题,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我被掀翻下台,那是必然的事情!
那家丁却只是不断磕头,并不说话。
赵全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悚然一惊,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继续运转法诀,压下不断上涌的气血,勉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焦躁,沉声道:“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家丁抬起头,哑着嗓子说道,“那一日,近乎毫无征兆的,鬼潮突然来袭。那密密麻麻的,阴鬼数量足有数万……”
“数万!”我和赵全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遍。
数万阴鬼,那所形成的鬼潮,已经算是相当大的了,整个大洪朝数百年的历史中,也没有多少。
“对!足有数万!”家丁肯定道,“少爷也是这般说的。”
我与赵全互相对视一眼——赵峰在兵事上的能力,那是不用怀疑的——然后便急不可耐地催促:“继续!”
“由于鬼潮来得突然,当时兵曹正带兵在外巡视,因此猝不及防之下,当即便没入了鬼潮中……”
一个领着数千兵马的的中级武将一下子说没就没了,征战沙场就是这般凶险、
“少爷正在军中带兵操练,见得事情不妙,当即便命令咱们几个携带火药磺硝逆风引火,以火势暂时阻遏鬼潮,好方便整队以作应对,临出发时吩咐小人和其他几位亲随,倘若能够趁乱突围,便直往城中而来,将情况知会府中。”
“所以,如今就你一个回来了?”听了他的话,我的心中稍定:至少,不是我想象中的最坏情况。
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以数千厢军,面对数位甚至十数位鬼王统帅的数万阴兵,其结果,并不难猜。
除非,发生什么奇迹。
我并不指望发生什么奇迹,我只希望,他能够借着大火带来的机会,能够有机会逃出来就行,以他的武力,应该还是能够做到的。
赵峰,你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情啊……我心中如此祈祷着。
“是……”家丁脸上露出黯然之色。他的其他几位同袍,大概不是亡于火海之中,便就是陷入鬼潮,再难返回了。
不过这个时候,我也顾不上对这些士兵的阵亡表露什么伤感了,眼皮微阖,保持着沉默,手指敲着椅子扶手,试图梳理着心中纷乱的思绪。
过了好半晌 ,我才睁开眼睛。
“你带来的消息,我会去继续核实的,倘若属实,自会记你一功,那些阵亡的将士,想必相公也会为他们请功的,不过暂时,就先委屈你一段时间了。”
说罢,不等他回话,我便挥了挥手,两名亲随进来,再度将他带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