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依旧简短地应了声是,脸上仍然面无表情,或许是因为头盔的缘故,声音有些发闷。
明明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然而,我却总觉得,这些时日,和这位赵二的心腹所建立的某种默契,又被什么无形的阻隔所斩断了。
莫名的,自己的心中有些慌乱,仿佛亏欠了什么一样。
平心而论,我对他所提出的问题,应付得并没有什么错,虽然走的是官样文章,中规中矩了些,但哪怕是最苛刻的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不过,扪心自问,我真的做到了最好吗?将这些事情扔给那些颟顸不堪的守家奴,和只会袖手清谈的同知大人,真的能起到效果吗?
或者,只能指望着父亲能够做出点什么?
对于自己的这些问题,我无言以对。
心中尴尬之下,我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下意识地望向了城头之上。此时,虽然鬼潮已经暂时退却,然而依旧人声鼎沸,不时地有模模糊糊的大声的呼喊、命令声传入耳中,偶尔还能退听见一些士兵扯着嗓子在吼着一些看似豪迈却实则难听的乡间俚曲。
那儿就是战场,人类和阴鬼的分界线所在。
战场厮杀,碧血黄沙——每一个男人,少年时候都有过这种梦想的吧?
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守护自己的亲人、好友,挚爱,勇士拔出刀剑,矗立于城头之上,将一个个来犯之敌击杀、斩首,大笑着将首级丢下城去,然后在胜利之后高举武器欢呼,大声高歌,痛饮美酒。
这样的场面,在前世的电视剧、电影、小说中,看了不知凡几。
曾经的幻想中,又有多少次希望这样的主角是自己呢?
思想飘飞到了不知何方,我一时间立在那儿,有些魂不守舍。
“夫人?”大概是看我站在那儿,盯着城头不言不语,赵德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这儿太过混乱,毕竟靠着城头,不太安全,万一有鬼兵潜伏进来……”
我知道他是好心,为了我的安全着想,想着让我赶紧回府,然而,某种莫名的火气还是不禁在胸膛中升腾而起。
当然,我还是知道轻重,没有直接发泄出来。只是,在这中情绪的激发下,某种一直以来萦绕在心头的某种想法,已经从蠢蠢欲动,发展到了喷薄欲出的地步。
心海之中,一点火苗燃起,便迅速扩大,短短一句话的功夫,便酿成了燎原之势,
微微屈膝,向着赵德行了个礼:“赵统领,妾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赵统领……”
“夫人请讲!”赵德赶忙侧身,表示不敢接受。
“妾身自小到大从未见过鬼潮,心中很是好奇,不知今日,能够上得城头,一睹这鬼潮的真容?”我嘴上说的是问句,然而语气中的斩钉截铁,却完全没有任何保留。
此言一出,周围尽是一片惊愕,随即,一众视线都望向了赵德。
看着赵德那终于有了变化的表情,我的心中突然有了种舒畅通透的感觉——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成为了女儿之身,绝大多数时间都走得不是那么顺心。小时候在家,读书、交际要看大伯的眼色,回了房中又须听从母亲的教导,也唯有稍微长大一些,大伯外出治理一方,帮着父亲执掌商会的那会儿,才稍许轻松了些。
可惜好景不长,在大伯的指令下,一纸婚书,又将自己送到了赵府,成了赵二的房中人。为了不陷入赵府内各种繁琐的争端,自己结婚后一直龟缩在自己的小天地中,尽量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和媳妇,对外展露的也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性格。虽然这是自己的选择,也很适合自己的“宅”性,也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的不适,甚至时间久了,都感觉这些起初的伪装已经成了自己的本色,然而日复一日之下,终究盼望着能舒上一口气。
只是,哪怕后来暂时执掌赵府,每一个决定的做出,也依然要看赵家祖宗,以及老太太的心思,完全没有恣意妄为的资本。
现如今,老太太昏迷不醒,赵家老祖宗连番显灵,这边又是阴鬼袭城,估摸着也管不着我,而自己得了老太太的令箭,又有了父亲做后盾,似乎……也可以稍稍放纵一下了?
哪怕事后会受到一些非议,可是那有怎样?若是城破,自然一切休提,可若是城未破,自己就是力挽狂澜,危难之际保住赵家的功臣,区区一点责难,又算得了什么?
给自己找到了借口,某些刻在骨子里面的性情,那便再也压抑不住。
目光盯着着犹豫不决的赵德,我轻启樱唇:“怎么?莫非军中有什么条例,妾身不得上城楼不成?”
这年头,军规一向粗疏,自然不会规定得这么细致,或许有一两条能够套上边,但是在这个点上,可不会有人敢来自讨没趣,哪怕是王真都在冷眼旁观,打算看赵德的笑话。
“……并没有,”过了好一会儿,赵德才艰难地开口,“只是这兵凶站危,夫人千金之躯,贸然涉险,小人唯恐……”
“城楼之上,乃是中军所在,又有尔等在旁,若是那儿都危险了,怕是这定北城,也已经危在旦夕,在哪儿又有何区别?”不等他说完,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直接将路子给堵死了,“统领也不用虚言搪塞,可或者不可,统领可一言而决。若是不可,妾身定转头就走,绝不勉强。”
我这已经算是逼宫了。
果然,赵德这下子再也吃不住劲,沉默了片刻,才终于言道:“既然夫人要观战,那便请随小人上城。只是这城头上乃是险地,还望夫人小心保重。”
这是让我听话,不要乱跑?
我微微颔首:“这是自然,妾身只是一观鬼潮,解了好奇之心,定然不会搅乱了统领的指挥。”
被我强逼着做了决定,哪怕是赵德心中也不会好受。他虽然礼数不缺,但是一举一动还是看得出有些怨气,不过我并不在意,跟在他后面,带了两个护卫,一同顺着阶梯上了城楼。
城楼之上,狭小的空间中,各路兵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不时的有一些信息送上来,又有一道道命令从刚刚被赵德留在这儿看守的部下口中发出,传达下去。
赵林也在这儿守着,作为亲兵护卫,他的责任也同样不小。看见我上来,他先是一愣,然后便想过来拜见,却被我摆摆手,让他去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赵德开始接过指挥之权,而我则按照赵德的示意,没有靠近墙头,只是站在略微靠近处,远远地向外边望去。
然后,呼吸便是一窒。
城墙外边,北面的野地之中,一片漫无边际的黑色正翻腾不休,仿若滚滚的潮水,与头顶上压得极低的厚重乌云相互应和,在不断地蓄势,随时可能再度冲刷而来。
所谓兵上一万,无边无沿,眼前这股宏大的场面,怎么着也不止一万了。
虽然由于没有经验,我也无法清点出这股力量的大致数字,但是修行功法所带来的强化的视觉,使得我能够轻松地看到,那组成这股黑潮的一个个个体。
那是一团团黑色烟雾之气,勉强构成了一个个的人形形状。不过大多数都无法凝实,使得那副形容,都殊为恐怖。黑色雾气不断的翻腾,所构成的形状也在不断地变换着,没有固定的面孔,没有却定的轮廓,只在雾气的外面,套着一层锈迹斑斑,沾染着暗红色血滴的盔甲,能够看出这是一个固定的实体。
而在那潮水的正中,无数黑色旗幡正随着阴风飘扬,而在旗阵的中央,矗立着三顶黑色华盖,华盖之下,则是三名黑气几乎已经凝固成实质的鬼物,这三名鬼物俱都身材高大,几有丈许,身穿黑色铠甲,面目狰狞,其上两点赤红的星芒隔着数里,依然看得清楚,周边围着数十名同样黑气凝而不散的强大鬼物。
这大概就是鬼王了。
就在我望过去的时候,其中一名鬼王似有所觉,回望过来,彼此的视线交错。
隔着这么远,也谈不上什么气势对抗,我也没有任何回避的意思,一人一鬼就这么遥遥对望了一眼。
甚至,我也不知道它到底看到了我没有。
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真的对上了,就见它一只手高抬,前方那无数阴鬼头盔下那一团团可称作“头部”的雾气,齐刷刷地向着城墙做出了一个“仰头”的姿势,一双双猩红色的光芒猛然绽放而出,那勉强能够称之为“手臂”的提握着一把把锈迹斑斑的刀剑的烟气触手,忽地整齐高举而起。
明明并无声音,然而我却感觉到,一声寒气森森的厉啸声在心头激荡而起,下一刻,滚滚的黑色洪流,如同海啸一般,向着城墙这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