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我来提醒,城头上的瞭望哨已经开始大声地呼喊着,将鬼潮再度来袭的消息传了下去。
“夫人,鬼军来袭,此地不安全,还请先随护卫下城楼吧!”赵德向我抱拳行礼,如此劝道。
我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此番大战,敌众我寡,当以士气为先。如今鬼潮势头正猛,妾身若是此刻匆忙下城,怕是恐动摇军心。”
“可是……”
“此番鬼军攻城,妾身就站在此地,与诸位将士一起,半步不退,观统领破敌。”我脸上带着笑容,盯着他的眼睛,丝毫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焦平,你且去取一壶烧刀子来,替我温上。此战结束,妾身亲自替赵统领和诸位斟酒。”
得,自己斟酒还斟上瘾来了?不过既然自己不能上阵,又不能让众人觉得自己杵在这儿碍眼,用这个鼓舞士气,应该也还行吧?
我心中打着鼓,看着旁边那两腿打颤,面色苍白,连个应声都说不周全的焦平,心中更是嫌弃。
却没有料到,这个效果出奇的好,出了赵德黑着一张脸外,其他的那些哨官、队率,纷纷轰然应命,那表情那神态,和打了鸡血一般。他们看着我的眼神,也和之前变得有些不一样起来。
关外野蛮的糙汉子认可人的方式总是有些奇怪。
人心所向,赵德也不敢违逆,然后他只能黑沉着脸,不断喝骂训斥着,一条条地发出命令。
城头上,沉闷的号角开始发出呜呜的鸣叫,哨子声、唢呐声响作一团,和各种口令声交杂在一起,整个城墙上,顿时像开了锅一样,忙乱起来。
我收回了望向城外荒野的视线,看向下方的城头。
城墙上,每隔一段距离,便点起了一团炉火,熊熊的火焰不断燃烧着,驱散了阴鬼所带来的的阴寒鬼气。炉火上架着一口口大锅,里面的水正在沸腾翻滚,散发出白色的腾腾雾气。
凭我的视力,隐约可以看见一些布条在其中随着滚水上下翻腾着——嗯,大概是从民户中搜刮来的骑马布?
正在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此时,恰好一个半身赤膊的大汉走了过来。他揪着一条黑狗的后颈走到锅前,手中的长刀熟练的对着狗脖子一划拉,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浇灌进了沸腾的热水之中。随即,在他的身后,一队队人快速冲了过来,将自己手中的刀剑和箭矢在锅中浸了一浸,又返回到城头上,严阵以待。
经过一夜的连番鏖战,这些士兵们,对于这些准备,已经算得上是非常熟悉了。
我正要满意地点头,忽的,眼神微微一凝。
只见下方这些来来往往的士兵中,突兀地出现了几个相当扎眼的身穿土黄色道袍的道士。
他们正一边和一些士兵说着些什么,一边手中拿着符箓,没走过一口大锅,便开始不住地念咒、点燃符箓,然后将符灰撒入沸水之中。
死死地盯着他们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收回目光,在城楼内扫过。
赵德心情不好,此时正在忙着指挥,分身乏术,这个时候也定然不能打扰他。我便唤过刚刚停下来喘口气的赵林。
“下面这些道士是怎么回事儿?”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道士?”赵林愣了愣,探出头看了看,然后才反应过来,“哦,那些是黄天道的道士,自己要求上来帮忙的。”
“这些歪门邪道的,符箓都得用火来点,看着就不像有法力的,不怕他们上来添乱?赵德怎么会允许他们上来的?”我装作对黄天道一无所知的样子,继续套话。
“嗨,赵统领哪儿会信这个?还不是同知大人给塞进来的?”赵林也有些无奈,给赵德辩解了一二,“听说他们的那个什么传法上师昨晚知道鬼潮临城的消息,自己上门,给同知大人表演了一手,得了同知大人的信任,许了定北府的传教之权,然后便将下属门人都送了上来。”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但是昨晚到今天,这些道士都挺卖力的,很多都一夜没睡,听说有一两个画符甚至画得吐了血。比咱们城中原来供奉的那些道长们倒是上心多了。”
“……”
哪怕已经猜到了大半,然而听了赵林的话,我的心中依然忽地一冷——和之前需要打通关节,让官府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同,有了传教之权,从此之后,这黄天道在定北府,便算是得到官府的承认,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哪怕依然不被道门所认可,但是再也不能将其视作歪门邪道一流。
若是定北城安然无恙,这接下来,这群看着就不安分的道士,怕是会有一波极大的发展了。
然而此刻,我却完全不能指控他们。
不仅仅在于他们此时恶行未显,更重要的,这些道士如今正站在抵御鬼潮的第一线,这成为了他们的护身符,没有人能够在这个时候攻讦他们。以他们那天花乱坠的口才,还不知道会拉拢多少士兵向着他们。
既然如此,那只能先装作看不见。等到鬼潮退去后再想办法。若是赵峰能够回来,回头得给他吹吹枕头风,让他将军中清理一番再说。
就在我心中已经开始思考战后问题的时候,阴鬼组成的潮水已经涌到了距离城下不过半里之地。
此时城墙之上,却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待得鬼军的阵势离得又近了些,伴随数声连续而短促的唢呐声响起,城头之上,密密麻麻的箭雨顿时一波连着一波泼洒而出,落入鬼阵之中。
虽然阴鬼并没有固定的实体,可避寻常刀剑,然而由于箭头上浸满了驱鬼破邪之物,鬼潮之中,依然有着大片的黑气升腾而起,许多阴鬼发出无声的惨嚎,一些中箭的弱小鬼物甚至当场便化作了飞灰。
整个汹涌的鬼潮前锋,顿时气势便为之一滞。
然而,不成鬼王,这些阴鬼们便终究不会有情感和智慧,只保留了杀戮生人,掠夺血气的本能,这些伤亡,并没有造成任何的退缩,只是略作调整,便在鬼王的命令下,继续涌向城头。
数轮齐射后,唢呐声转为了长音,弓手们不再保持齐射,转为了自由射击,泼天盖地的箭雨在又坚持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再难保持原本的那种密度。
稀稀拉拉的阴鬼们终于突破了箭阵,来到城下,没有攻城器械,甚至连最简单的云梯都没有——没有完整灵智和实体的它们,在这方面明显受到了限制,然而,这却难不倒它们。
由于身体本就是由阴鬼之气凝聚而成,使得它们身体极为轻盈,仿若鸿毛,几乎不受大地元磁所制。只见它们的那些鬼气凝成的手掌在墙上一抓,便在那几乎完全垂直的城墙上毫无凭依的一下子往上窜了数尺,直往城头上爬来。
借着它们自身的特性,哪怕只是蚁附攻城,也成了极大的威胁。
唢呐声音忽然变得尖锐,数十名身披甲胄的士兵探出头来,随后将手臂伸出了女墙,一瓢瓢煮过各种秽物的沸水顿时泼洒而下。这些鬼物的虚幻的身体,一沾染上这些沸水,便立刻化作实质,转而沸腾起来,化作起一团团黑色的烟雾,四散而去。
只有少数几只阴鬼侥幸躲过了这些攻击,爬上了城头,却即刻被早已有所准备的士兵们所围杀。
仅仅这两波打击,便有上百只鬼物还没有取得任何的战果,却已经灰飞烟灭。
然而,鬼潮能够横行北荒,成为一灾,终究不是仅仅只有这般功夫,伴随着潮水涌动,数百名看似普通的阴鬼在其它鬼物的遮掩下偷偷接近城下,然后忽地齐齐举起藏在身后的那些破破烂烂的旧弓,向着城头射出了一轮轮缠着黑气的箭矢。
一瞬间便有十数名士兵中箭,惨叫着倒地。
城头上旗帜一阵挥舞,唢呐声音再变。数十面大盾举了起来,在盾牌的掩护下,那些弓手迅速从压制鬼潮转为了和城下的鬼物们对射。
虽然占着高度和射程的优势,然而毕竟数量有限,又在刚刚的急射中消耗了不少体力,加上这些鬼物的身前,同样有着身材高大的阴鬼高举着盾牌做着遮掩,弓手们虽然处在上风,但竟然没有能够在短时间内完全压制住。
这也让鬼潮的推进完全失去了阻滞,变得愈发的猛烈。
一时间城墙之上,竟然挂满了鬼物,看上去密密麻麻的,仿佛生出了无数正在蠕动的肿瘤,仅仅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手足冰凉。
然而,赵德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动容,他只是眉头微皱,简短地发出了一个号令。伴随着令旗的抛下,唢呐声音再变,数十根两头栓着铁链,周身浸满了暗红色血迹的滚木由士兵们喊着号子抬上了墙头。
在这过程中,数名士兵又中箭倒地,然而剩下的人却没有丝毫犹豫和退缩,将滚木举过女墙,沿着墙壁抛了下去。
城墙上仿佛过了刷子一般,那些丑陋的肿瘤一下子便被刷掉大半,变得清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