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幽翎
我迷失于黑夜之中，如同化身灰烬的魔物。
我伸出折翼的翅膀，祈求挣脱心灵的束缚；
向昏暗的星空悲鸣，妄想冲破高空的桎梏。
超越形态、解放心灵、摆脱境界。
——直到比曾经任何一次都高。
但我依然渺小，难以抑制心中的渴望。
自怜自爱，自怨自艾。
最终我撕裂了翅膀，从高空中坠落。
从此沉入湖中，随波逐流，涌入黑暗浪潮，万劫不复。
——纪元129年，幽翎在学术城修行时摘抄下的，在那片像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尘上界中，被学术城市民们称作是“流行音乐”的歌词。
他很喜欢这些句子，自以为这像极了自己。
尘世界第七纪元①119年，北境幽家天戎山脉深处，幽家庭院校场。
这里是幽翎十年前的旧居，记得那时自己七岁，每每大清早过后或是午间的休息时间过后，总会有一众家丁与慕名前来的门客汇聚于此地演练，吵得不可开交，搞得他都没有办法用心研读绘本。
由于父亲是北境中鼎鼎有名的术源能力者，同时还又是尘世界守护者的后裔，即使他在三十年前就舍弃了世俗的身份，隐居到了这深山里头，还是会有源源不断的能力者前来拜访幽家大院。
父亲发现自己无论躲到哪里都会被找到之后，终于开始妥协，于是收留了一大堆年轻的后辈在这里，分别教导他们术源能力之一：势的奥义。
三十年后，父亲桃李满天下，与母亲白忆铃相爱后又诞下二子：长子为翊、次子为翎，两人都继承了父亲高贵的守护者血脉，从小就接受与术源技巧有关的训练。
“为什么我们非要学习如何去战斗不可啊？”幼年幽翎撒泼，把剑丢在地上，嚷嚷着不干了。
“因为我们是守护者，守护者要守护他人，必先得要自身足够强大。”对于幽翎这种的问题，年长其五岁的哥哥幽翊，闭着眼睛都能回答上来，他露出阳光的笑容，不停地摸他的头
——就差没把它搓成一团鸡窝了。
“为什么我们是守护者啊？”幽翎小声嘟囔，不情不愿。
“重新开始吧，翎。”新来的剑术老师三十多岁出头的样子，是个精明能干的青年人，很受父亲青睐。
但是幽翎很讨厌他，连他的名字都不想记，他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他亲眼看见过他辱骂家里的佣人，而且还撞倒过冰小柠，接着一句话不说就扬长而去了。
幽翎龇牙咧嘴地盯着剑术老师，拿起手中的剑就想把他打成猪头，而那个讨人厌的青年会跟玩儿似的拦下他的所有攻击。
最后的结果，每次都是自己累倒在地上。气喘吁吁。
这感觉可真讨厌。
这种讨厌的感觉在幽翎十二岁那一年，达到了顶峰。
纪元124年，尘世界风云变幻，劫难再临，四境之中处处开始充满危险。
这片庭院之中，也不再像过去那般热闹。
那一天，幽翎是跟随剑术老师，进行同往常一样的剑击训练。
可是，这一次的目标却不是假人。
而是真真正正，在动的人。
其中一个的长相，幽翎都还认得，他三天前来到幽家庭院，自称是前来拜访的门客，要找父亲。幽翎当时还告诉他说父亲不在家，和术源老师一起到北境小镇的市集上去了。
他当时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
没想到，如今却在这里再见了，以烬人细作的身份。
幽翎这才又想起，休息日两天一直都不见剑术老师人影，原来是去抓人去了。
那些人阴森地盯着剑术老师，不断尝试着挣脱锁链，像是被缚的凶恶魔兽一般。
啊，说起魔兽，那种东西，幽翎也只是在绘本上看到过，如今的尘世界，应该已经很少见了吧？
“那么，就开始今天的训练吧，翎，怎么还站着不动？今天允许你训练使用真剑，准备好了就说一声。”
“诶？”幽翎心中一惊。
使用真剑……那不是？
……喂？剑术老师，这哪里不对吧？
少年幽翎难以置信地望着剑术老师，虽然想听他的话，但是无论如何手都不听使唤，死活都动弹不了一下。
幽翎被心中出现的想法吓到了。
“怎么了，露出那种表情？”
因为……
“为什么今天不用假人……”幽翎低声询问，那声音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清了。
“噢，你说这个啊。”剑术老师像是听见了他的话，于是他用手指着其中一个被绑的人，嗤笑道：“我们训练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啊，怎么？难道说，你幽翎身为守护者的传人，连杀一个烬人众都不敢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
“守……守护者应该做的事情，是守护，而不是杀戮！这，难道不是本末倒置吗！”幽翎怒吼道。
没错，是这样。
父亲也会这么想的！
“守护？你难道连烬人众也要守护吗？它们可不会对你表示感谢，只会讥笑你是个傻子，然后反手就把你杀了！”剑术老师皮笑肉不笑，这个刻薄的中年人，再一次遭到了幽翎内心的唾弃。
“我……我要去问父亲，我要去向父亲告状！”少年幽翎说不过这个大人，于是他便忍着眼泪，转身直接跑掉了。
“父亲绝不会允许你做这种事。”
就这样一直闷着头往前冲的幽翎，迎面撞进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里。
“慢着，阿翎，你要去哪里啊？”
父亲恰好在这时出现，他轻轻按住幽翎的肩膀，威严地询问。
“剑术老师！他要我杀人！所以，我来找您告状！您快赶他走啊，我不要这个老师，这个家里也不需要那个人！”幽翎恶狠狠地盯着剑术老师，希望父亲能够狠狠地责罚他。
“家主。”剑术老师仍旧是他那副在上位者面前不卑不亢的模样，只是喊了句家主，作了个揖，便没了后文。
“你先退下吧。”
他点了点头，看也没看幽翎，直接离开了。
“你瞧瞧你那气急败坏的样子，这成何体统啊，翎！”幽家主板着面孔，幽翎望着他，大概知道了父亲现在并不开心。
但是，幽翎觉得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他看着剑术老师潇洒离开，气的肺都要炸了！
可是在父亲面前又不能发作，看父亲那样子，幽翎就觉得自己多半要挨骂了。
“你若是继任了幽家守护者，还这般大呼小叫，下人们怎么看你？你的伙伴们怎么看你？世人又怎么看你？”
幽翎只好强忍住气愤，心里别扭着，准备接受说教。
于是乎，他怎么想，怎么都不服气，便说道：“父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剑术老师要这么做！”
父亲背过身去，望着那些被缚的烬人众。
“烬人众若是魔物倒好，杀了也不会有心理负担。”
“诶？”
“翎啊，你记住，未来的尘世界，不可能会一直像现在这样风平浪静下去。”
父亲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给你打一记预防针，你生性懦弱怕事，这也是为了你好。”
“所以这样就可以杀人吗……您不是说，天下苍生，尘世万物皆有灵，我们必须时刻怀有敬畏之心，不能让狂妄和傲慢蒙蔽自己的双眼……因为我们人类，从来都不是万族之首。”少年幽翎瘫坐在地。
“翎，你看看它们，再用你自己的想法，去感受一切、接触世界——它们，真的是你所认为的‘人’吗。”
幽翎走向它们，三名衣衫褴褛的烬人众，虽然有着人类的模样，却一个个都在如野兽一般嘶吼。
看着它们凶恶的表情，幽翎心中确实感到了惊惧，先前的不解与困惑烟消云散，不安开始在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里生根发芽，扩散开来。
“翎，现在你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你的剑可以杀死它们，也可以用来斩断束缚它们的枷锁——但在选择之前，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一旦选择，就不能后悔，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责任都需要由你来承担！”
“我要救他们！”
就算是这样……
就算是这样……
故事书里不是也有说吗？拥有野兽外表的人，或许一心向善呢？
如果这三个人之中，存在有一位那样的特例，那可不就枉死了吗……？
在被背叛之前，少年幽翎宁愿选择先去相信一次，再去为某个特定的人贴上标签。
幽翎挥剑斩断枷锁，重获自由的烬人众看着幽翎，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谢谢。”灰烬人低语。
幽翎还来不及露出回馈给它们的笑容，灰烬人手中立刻化出术源长剑，一步并两步冲向父亲：“受死吧，守护者！”
灰烬人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幽翎都无法作出任何反应，他看着至亲生命危在旦夕，却什么也做不到。
看着长剑刺出，一道术源碰撞后爆炸的声音响起，少年幽翎的脑海中已经是一片空白。
“无论选择什么，都需要承担责任。”
砰！
守护者一步未动，挥手一击，便将突袭的烬人众的双臂斩去，接着又挥掌将其震退数步。
烬人众最终躺倒在了地上，不停地挣扎。
尽管灰烬人的模样如此凄惨，幽翎却既没有看见血迹，也没有听见哀嚎声。
烬人众在地上闷哼着，它双臂的断裂处不断有粉尘飘散出来
——粉尘化。
据传说记载与学者考证，烬人众曾存在于遥远的破灭纪元，它们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近年来大量出现在如今的世界。
烬人众得名于它们死后发生的粉尘化反应，因此也得名“灰烬者”、“烬物”、“灰烬人”等等不同的叫法。
随着这一概念在尘世界普及，它们的学名最终被确定为“烬者”。
烬人众的粉尘化持续了将近三分钟，这一过程对幽翎来说极其漫长，它们挣扎的样子，和活生生的人没有丝毫差别。
幽翎惊呆了，他望着父亲，不知道说什么好，父亲也没说一句话，他望着幽翎的双眼，互相凝视了好一会儿后，方才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自那之后，幽翎明白，做出选择就要承担后果。
幽翎走向烬者，决定结束他的苦难，送它一程。
长剑斩下，烬人众立刻完成粉尘化，消散于尘世间，最后只留下一颗灰色的石头心脏。
近年来，北境有一种名为“除烬人”的新兴职业，他们专门负责解决这些混在人群之中的烬者，又将它们的“心核”拿去换取赏金。
做完这一切之后，幽翎再次望向父亲，却发现他早已走远，不知道哪里去了。
父亲一定对自己失望极了，可是他什么也不说，既不责备，也不安慰……
这样只是让幽翎的内心备受煎熬而已。
幽翎握紧手中的剑，看着剩下的两个烬人众，却仍然是下不去手。
最后，他哭着跑掉了。
“爱哭鬼”幽翎——他真希望有人这么骂自己。
但是没有人来，少年只能无声地接受自己的死亡。
①自设，尘世界第七纪元119年。
第七纪元，一般也被称作烬人纪元。
自纪元前至今，尘世界所经历的各个年代，分别为兴荣纪元、幻祸纪元、九殇纪元、魂灵纪元、卡灵纪元、破灭纪元/断层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