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幽翎
冬天到来了，父亲不见了，他和幽翊哥一起离开了这个家。
术源老师两天前去山外的小镇上采购商品，一直到休息日的最后一个晚上，幽翎都没有看见她回来。
纪元125年，凌冽寒冬。
幽翎在灰色的庭院里，群星黯淡的夜空下，和小伙伴们一起堆着生气全无的灰色雪人。
堆好大致的形态后，大家给雪人围上了灰蒙蒙的围巾，又安上了灰纽扣当作眼睛，但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些色彩鲜亮的胡萝卜，来当作它们的鼻子了。
剑术老师等到了整点的最后一秒，看了看表，又点了点头，悄声离开了。
“我出去转悠转悠，一会儿回来。”琅牙向围在雪人身旁的几个小伙伴随便打了声招呼，自顾自地走掉了。
狼孩琅牙没有再发出“哇咔咔”的笑声，幽翎觉得这一年里他变化很大，尤其是在心智方面，成熟得有点儿不太像话
——他明明才十二岁而已。
冰小柠很不安，她蜷缩得像一个雪球团儿，又开始呢喃起乱七八糟的梦话，直到她开始在梦中挣扎，幽翎才走到她旁边，并叫醒了她：“小柠？怎么了？”
“呜……少？小少主？”冰小柠看见幽翎走来，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臂，然后一把抱住了他，再接着就一声不吭了，只是小声地啜泣。
“呃，怎么了？”幽翎有点儿不好意思，小柠虽然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但这么无助的样子，他还是头一次见。
“翎少主……我忽然好想念我的长辈，我刚才好像梦到她了，还是在一个可怕的噩梦里面……”冰小柠抬起头来，水灵灵的眼睛对上了幽翎关切的眼神。
“呃……那我们现在就去山里拜访一下她呗。”幽翎尴尬地望向别处，不假思索着回答。尽管他知道从幽家庭院这里，要出发去冰小柠长辈所在的隐居地，那一路往返的山路有些崎岖，很是麻烦。可是，冰小柠要是如此在意的话，那些事情当然也就都无所谓了。
刚好他也睡不着，也不想继续待在庭院里等待结果罢了：嗯，剑术老师去找术源老师去了，他动员了家里的所有人，搞得就好像他才是一家之主一样。
于是呢，比起接受安排，坐在这里等待结果出现，幽翎宁愿先行动起来，不管是去做什么。
——自己可是守护者的后裔，怎能被他人守护！
“可是……”反倒是冰小柠开始忸怩起来，双手紧张得无处安放，幽翎一看，便知道她估计又要顾忌那些奇怪的谣言和风声了，接着可能还会搬出什么条文规矩出来——
明明父亲都已经暂时离开了。
不过，现在正是半夜三更，小柠是怕外出会有危险吧？
“好啦，没那么多可是的了，反正，小柠会感到不安一定是有道理的，刚好我也想拜访一下前辈，问问她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我们走吧？”幽翎拉着冰小柠，两个人这么没头没脑地，就直接离开了庭院，要去拜访山中的隐士。
“诶……”冰小柠也没想到幽翎会这么直接，这就带自己去见长辈了。
几个小伙伴仍旧是在堆着雪人，他们之中当然也有见到两人结伴离开，还目送着他们离开庭院的。不过他们都没有说什么，并表示：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再说了，人家少主的事情，咱哥几个也管不着啊。
“动作快点噢，小柠，我们最好是赶在天明之前回去！”幽翎走在前面，领着冰小柠一路往前走，大声喊道。
一路走来，风雪似乎有些大了，小柠将半张脸埋进围巾里，努力地跟上幽翎矫健的步伐：“噢！”她蹦蹦跳跳地追上幽翎，方才露出乖巧腼腆的笑容，幽翎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叫道：“小柠，安心吧，我们这个时间点去拜访，前辈估计都睡了，我们连前辈在路上设下的术源结界都通过不了的，那时候，我们就直接回来吧。”
“好，小少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冰小柠看见幽翎回过头来，不安的心，好似立刻得到了安抚。她点点头，满心欢喜地跟在幽翎的身后。
冰小柠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幽翎却不由得担心起来：他不适时地想起了父亲的话，也想起了剑术老师那张刻薄的脸——尽管他是如此刻薄，每次跟自己进行对打训练的时候，却都不是在胡乱训练。
一开始幽翎不信邪，但直到手臂上同一个地方被木剑拍打了十几次，他才终于领悟到，他的出招路数不会变，而自己要寻找自己的方法应对。
但是，那家伙下手是真的狠！疼痛的教训，总会让幽翎绞尽脑汁去对付他。
到现在，幽翎已经能跟他对打一阵子了吧，倘若再用术源老师教会自己使用的冰霜之势，战胜他也不是什么难事——想到这里，幽翎不禁得意了起来。
不对，这种时候，为什么要想起那个家伙啊！
幽翎有些气愤，但是小柠跟在自己身后，不能让她看见自己不开心的样子，省得她又担心什么的。
这一路上的暴风雪越来越强烈了。
隐士在深山中设下的术源结界，一方面即是“生人勿近”的警告；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诞生于世界尽头的风暴席卷向山外：虽然风暴刮不出山，但要是没有了术源结界的话，这么多年来，幽家大院的房顶，早都该被掀飞了十多次了。
“小少主，要、要不我们回去吧……？”冰小柠的小手紧紧扯住幽翎的袖子，幽翎知道她害怕了，于是开口道：“没事的，小柠，有我在。”幽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害怕，但是暴风雪呼啸着的声音，凄凉而嘶哑，听上去像极了他读到过的灵异故事里面，用来描述妖魔鬼怪们时，常用的拟声词的读音。
“都已经来到结界这里了，再走一两里路不就到了吗？不也就一刻钟的时间嘛？喏，我去当探路的先锋？”幽翎拉着冰小柠颤抖不已的手，通过肢体的接触，仿佛就能领会到对方心中的恐惧。
“不要呜！小少主别走……我要跟着小少主。小少主不准跑啊！”冰小柠死死抓着幽翎的手，不让他走。
“别怕……别怕，这应该只是前辈忘记给术源结界添加燃料了吧？哈哈哈，不是壁炉也要添柴才能继续燃烧的嘛，一定也是这个道理，别担心了，我们还没到目的地呢。”
这话你自己信吗？
幽翎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到了，他拉着颤抖不已的冰小柠，忍住恐惧和不安，毅然向前走去，踏过漫长的山中小径，来到了隐士的隐居之所。
风暴不断肆虐着，当幽翎走进小院子里的时候，看见屋里门是打开的，走进去之后，只有满地的红色碎冰块，它们看起来还没有完全化成水。
尘世界四境，存在有一种名为“术源”的力量，有些人利用术源，御使尘世界万灵。它们最后会娴熟到什么程度，大概也就是连自己的身体，也都能被他们化成其术源能力的一部分吧。
冰小柠和她的长辈，都是能够御使寒冰进行战斗的术源能力者，冰小柠不会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而幽翎清楚她们的能力，心里当然也是一样明白。
“我们赶紧走。”幽翎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抓紧了冰小柠的小手，扯着她步步后退。
幽翎看见了房间里刻下的“暗裔”两个血红大字，那仿佛是在宣示着什么似的，它耀武扬威地霸占在那块墙上，惊得幽翎不敢再看第二眼。
他现在能感觉到的，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比被剑术老师追着打，还要严重百倍不止。
“晚了，你们走不出去了，我们三个今天都得死在这里。”一名浑身漆黑的青年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的手上滴着血。
它并不是烬者，烬者受伤后，应该会粉尘化。
冰小柠已经开始泣不成声，幽翎心中满是怒火，他浑身燃烧起白色的寒冰之势，手中化出术源长剑。自然而然地使用起了，术源老师曾引导过他使用的术源能力。
“看看这片天地吧，法术乱流已经覆盖了这里，这该死的女人临死前还阴了我一手——喏，我不杀小孩儿，但是她必须死，你们这帮自称守护者的家伙，就没一个好东西，我杀一个，赚一个。”暗裔青年以手指向气势汹汹的幽翎，丝毫不惧。
幽翎不知道它在说什么，面对并不打算还手的杀人凶手，想也不想便是一剑斩去。
青年躺在地上，很快便失去了生命，再也不动了。
——他没有粉尘化，他不是烬者。
凶手死去了，一切却没有结束。
幽翎心疼地抱紧了嚎啕大哭的冰小柠，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如那名暗裔青年所说，满天的法术乱流与暴风雪一同席卷向此处的隐士居所——那是能够斩杀一切术源能力者的恐怖自然灾害，它切碎了幽翎的势，打断了他的术源长剑，很快也将粉碎他的身体，再继续分解他怀中的冰小柠。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当那句“归岸救驾来迟”响起的时候，幽翎已经因为疼痛而昏死过去。
醒来后的幽翎，术源能力遭到了致命性的打击，远在天边的父亲在闻讯之后，痛定思痛，放弃了他，用传信用的寒枭鸟捎了个口信，直接在口头上便将幽翎逐出了家门。
当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是留在幽家庭院照顾他和冰小柠的琅牙告诉他的。
从琅牙的口中，幽翎得知了那天发生的事情：
正所谓是好事不成双，坏事不单行。
那一天，冰小柠的隐士前辈被仇杀了，幽家庭院也被烬者进攻，所有幽家家丁与仆人惨遭杀害，幽翎的小伙伴们全死了。
琅牙还说，那天夜里，跟踪他们俩的傅归岸，在危机时刻，居然使用自己置换空间领域的术源能力，将幽翎与冰小柠两人，硬是从法术乱流里换了出来，而自己却遭法术乱流千刀万剐而惨死。
“父亲，真的说了吗？把我逐出家门？”幽翎又悔又恨，却没有任何一个明确的方向，只有一股无力感不断地流向四肢百骸，侵蚀着他的大脑神经。
“对噢，用寒枭鸟传达的口信，你要看嘛？还是说让我再读一遍？”狼孩琅牙，表现出了与其年龄完全不符的成熟，幽翎看向他，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所有人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
“阿翎，你不是也还活着嘛？活着可比什么都重要。”庭院里没了家丁，打猎烧柴生火做饭，一系列等等的琐事，全都是琅牙一个人包办。
偌大的一个庭院，最后却只剩下了三个人。
“剑术老师呢？他去了哪里？”幽翎想起了那个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长辈，他看向正在弄饭的琅牙，忍住悲痛，平静地询问后，便得到琅牙干干脆脆的“死了”这两个字回答。
“那天你不是追着他出去了吗？”听闻剑术老师的死讯，幽翎才终于知道，原来自己，居然一点儿也不恨他？
更甚至，此时此刻，自己还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我们找到了术源老师的遗体，你的剑术老师怕你们有危险，一个人杀回了幽家庭院。”
“骗人的吧……为什么啊？”
“那种事情，你去问问整个尘世界，问问烬人众之王吧，这是最后一顿饭了，家主说过将你逐出幽家，那小柠我也带走了。”琅牙扛起抑郁的冰小柠，准备跟幽翎诀别。
“不行，你不能带走她！”幽翎愤恨地使用术源能力，冲上去拦住狼孩，但却被对方一巴掌打趴下了。
“阿翎，保重。”琅牙一边踩了幽翎一脚，一边郑重其事地告了别，扬长而去。
偌大的一个庭院，终于变成了完完全全的灰色。
幽翎坐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只有阴冷的冬风与他作伴。
那是有史以来，最为凛冽的一个寒冬。
幽翎想要回到深山里，去找傅归岸的遗体，将他埋葬。
可是，他却发现山里的一切路径都有了变化，那场法术乱流将他熟悉的每条道路都给封死了。
最终，幽翎像是幽灵一般，离开了无人的幽家大院，失魂落魄地抵达了附近的小镇。
小镇里空无一人。
冷风呼啸而过，无数的冤魂也跟着一起和声。
“为什么，烬者要袭击我们？”
幽翎记得自己还向琅牙问过这么一句话。
“烬者袭击四境各地，袭击我们，难道需要什么理由吗？”
“狼孩”琅牙冷酷地说着，他为什么看起来也像剑术老师一般刻薄？
昔日的伙伴情谊，难道就这么廉价吗？就不能口气稍微婉转一点儿吗！
这一年，幽翎十四岁。
之后，他在北境游荡了三年多的时间，方才得到了父亲的第二次来信，说是让他前往位于四境中央的尘上界学术城继续修行，附件中有一份引荐信，有这个的话，应该就可以一路顺利前往学术城了。
这时，已经是纪元12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