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冰无
老夫行走于北地江湖数十载，什么样的大场面都见过，可却也不曾见识过这样子的城内暴乱。
有关烬人众的话题，也着实是一言难尽，要是得想个办法把它们引诱到一块儿，集中处理喽，那事情或许会简单许多啊。
问题是，没有那么简单。烬人众跟我们一样，也有体系制度，存在身份差别。
无论是它们的平民还是士兵，全部都聚集在一起，它们躲进山里、林子里，一切人迹罕至的地方。又或是在伪装后，混进三大领主的城市与聚落；稍微有点儿实力的烬人众，可能会去袭击周边的镇子和村子，但是像现在这样，直接在城里发动暴乱的状况，四十多岁的老冰无也是第一次见。
冰无是幽家家主的旧识，同时也是冰小柠的叔叔，他头上戴着浅灰色的斗笠，一身黑色的蓑衣，腰间别一把古朴的长刀，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术源能力者，可一样本事了得。此刻，他正坐在马车的驾驶位上，一边手持缰绳，一边手拿着烟枪，时不时吸上一口，吐出一层又一层的烟圈，耐心地等待着车厢里的人完成准备。
“好了，叔叔，消息已经送出去了……不知道小牙和小少主他们，能不能收到？”马车车厢里，一个少女安静的声音响起。
“怕是信使进不了城，他们俩也出不了城，只等一刻钟时间，一刻钟要没回应，叔就直接闯进城里头找人。”冰无又深吸了一口烟枪，之后还咳嗽了几声。
“嗯，我也想……见见小少主。”少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颤抖，冰无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不安和恐惧，还是因为跃跃欲试而兴奋，但凭自己的直觉来看，两者都有，只不过是哪一个占比更重的问题而已。
反正，不管男女，许多年轻人都是这个样，对大事件总能感到本能的恐惧，同时也对冒险持有一定的热情。这小妮子偏偏还又是个好奇心重的小猫咪，虽然天戎山脉那件事对她打击很大，但在“北境之心”与琅牙那个小狼崽子搭档了两年之后，也算是成功走出了阴影。
幽家家主或许是还惦记着那门娃娃亲，可是我不同意！
作为她唯一在世的长辈，也算是为了友人的人情，这回，我老冰无，就陪他们走这一遭吧！
嗯，一会儿进了城，咱可得盯紧了，就怕她到处乱跑，现在可绝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时候……
冰无正思量着进城之后该去哪里找人，又该怎么跟两人取得联系的时候，寒枭鸟回来了。
“怎么样？有消息？”冰无抖了抖烟灰，头也没回，便看见远处有两个少年的身影，火急火燎地飞奔往这边来。
“嗯，有小牙摁上去的狼头章印，他们收到消息了，应该很快就到……”
“小柠！”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车厢里的人拉开马车的幕布往外悄悄瞅了一眼，便迅速又重新合上幕布，坐回了座位上。
傻瓜似的，一身黑色斗篷的幽翎冲在前面，琅牙抓着他都没他跑得快。黑衣少年停在马车前，看着默不作声，收起烟枪的冰无，方才察觉到自己是得意忘了形，于是愣了好几秒。
“见过冰无老前辈。”琅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说道。
“哼，怎么，小兔崽子？你冰无叔都不认得了？啊？”冰无老叔一开腔，幽翎立刻皱紧眉头，直呼恶臭：“老、老烟鬼！啐！”
“阿翎，不得放肆！”琅牙见不得幽翎作为幽家少主，还这么口无遮拦，觉得那一点儿礼数教养都没有。于是一时没忍住，在冰无想要开口之前，琅牙直接先破口大骂了起来，指着幽翎的鼻子，便是要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幽翎不甘示弱，同样骂骂咧咧地回起话来，他现在正心花怒放，只想着快点见到车厢里的人，什么形象也懒得顾及了，立刻跟琅牙吵得不可开交。
“好了，别闹了，你们俩个娃娃， 都是长着一张臭脸，倒也般配。”冰无见两个年轻人骂成一团，自己倒也是乐呵着看了个热闹，他还不至于跟个小辈计较称谓的事情。
听见冰无发话，琅牙才立刻收敛，正色道：“冰无前辈，城中烬人众正在发动暴乱，我们现在是？”
幽翎心中一沉，只一想起城中还有人正在浴血拼杀，便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我们只是来接幽家少主去学术城的，你父亲这么拜托我，除此之外，其它事情，现在的我是没有那种余裕去管的。”冰无眯着眼睛，打量着幽翎，随后又一指苍天，道：“喏，这便是老天有眼，降雨灭灾。”接着，冰无叔又摊了摊手：“看，这片天地都是在护着咱们的。”
幽翎那点小心思，能藏得过谁。
“烬人众，它们猖狂不了多久，早晚是要被我们全灭的，你们俩个，也不要去承担一些莫须有的责任感了，快上车，淋雨感冒了就不好了。”
“冰无前辈，马车坐不了三个人，我步行跟随一段时间就可以了，阿翎，我不会陪你一起去学术城，小柠姐你要照顾好。”琅牙拍了拍幽翎的肩膀。
“牙，不用你说我也明白……呃，真的是小柠吗！”
幽翎还是觉得有点儿难以置信，深怕自己的期望忽然落空，接着着又再一次坠入无底深渊。
“还能有假不成。”琅牙鄙视地瞧了幽翎一眼，顺势又推了他一把，没好气道：“你要是不确定，那就自个儿上去啊？上去了你不就知道了嘛？”
“快上车、快上车！时间不等人，不要错过了学术城的入学时间。”冰无这个老烟枪一边喊着，一边拉起了缰绳，这就立刻准备要出发。
“知、知道了！”幽翎有点儿难为情，他瞪了泠牙一眼，方才忐忑地爬上马车，掀开车厢的幕布：仍旧是那个披着厚围巾的白衣女孩，半张脸藏在围巾里头，一双冰蓝色的眼瞳直直地盯着闯进来的人，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瞪我干嘛！喂，小柠姐，你心心念念的小少主这就来见你啦！”外面的琅牙不嫌事大，贱兮兮地喊道。
冰小柠似乎有点儿被琅牙的话惹恼了，原本白皙脸上一阵通红，表现出了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但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只是缓缓平复了一下心情，随后睁大双眼，好奇地从围巾里抬起头来，打量着现在的幽翎：一身朴素的黑衣，扯下兜帽后，乱糟糟的一团蓝发，整个人的气质也都是风尘仆仆的感觉，脸上也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稚气。
你才是我真正的白幽灵——幽翎的脑子里没由来地蹦出了这么一句话，但是他立马给了自己一巴掌，打消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念头。
地摊书上的句子，别妨碍我的大脑进行思考！
“小……小少主？”冰小柠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幽翎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都变成了白色——尘世界里有一种说法，说那是“冰”的象征色，就跟白幽灵的红发是“火”的象征色一样，自己的蓝发是“水”的象征色一样。
“我，我有点高兴，呃，那、那个，你和那位隐士前辈，越、越来越像了……”幽翎紧张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这句话才一说出口，幽翎就开始后悔了，并且在心里破口大骂：幽翎你是不是聊天鬼才！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嗯，因为学习的也是前辈‘御冰’的术源能力，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小柠还怕，小少主会认不出我来呢。”倒是冰小柠浅浅笑着，并不是很在意那些话，反倒是幽翎开始在内心里疯狂纠结起来。
内疚、忏悔、愤怒，负面情绪一股脑儿宣泄了出来：
“抱歉，都是因为我……如果那天，我能更早一点儿察觉到你的话，前辈或许不会死，有我在的话，一定可以的……”幽翎一拳打在车厢上，这引起了身后正在驾车的，冰无叔的不满：“喂，臭小子，你别对我的马车动手动脚的啊！”
“行啦，知道啦，小少主，不要继续站在那里了，外面风大，先进来坐下吧。”冰小柠往旁边挪了一点儿，拍了拍空荡荡的座位以示意。
此时马车已经开始往前行驶，琅牙在步行跟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发动了他的术源能力，化身为狼形，跟在冰无身旁一同前行，时不时还跟叔唠嗑上一两句。
化身狼形的琅牙，声音都变得粗犷与狂野了许多。
冰无的马儿好像是习以为常，见到化成了狼形的琅牙之后，居然没表现出一点儿受到惊吓的样子，仍旧是保持着匀速前进。
幽翎走进车厢，只感觉头晕乎乎的，他坐到另一边的位置，方才又看向冰小柠：和三年前相比，她虽然仍旧是有些怕生的模样，不过现在起码能平静地与自己对视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似是住着漫天星辰。星光璀璨的样子，就仿佛是他对守护者的憧憬一般，不断闪耀着。
“大家，都还好好的，小牙，小少主，还有小柠都在呢……该说抱歉的，反而应该是我们才对，小少主没有记恨我们，真好……明明小少主，什么事情也没做错。”冰小柠有点儿害怕他那样憧憬的目光，于是别过脸去，怯生生地说着。
“嗯，如果一切都没发生就好了。”
一切，都能一直平静下去就好了。
“小、小少主，那个，其实这三年来，我们一直都想过要去找你，可是家主不让……啊！少、小少主先听我把话说完……家主绝不会是你想的那样。虽然，他……呃。”
她还是这样，说话瞻前顾后，好像深怕会惹怒自己似的，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总教人忍俊不禁。
嗯，找我？我幽翎浪迹天涯，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天，你们怎么可能找得到我。
“没事儿，小柠说吧，不就是把我逐出家门三年多，然后不管不顾，放任自由了嘛。”幽翎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挠了挠头，又说道：“性格懦弱，所以才要锻炼心性？噢，那我真谢谢他。”
幽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像三年前一样。
“小少主？”
幽翎的表情看起来很古怪，冰小柠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情。
“放心吧，小柠，这天底下从来没有儿子憎恨老子的道理，不用担心我，我现在所想的一切，只是怎么样才能将烬人众彻底赶出我们的家园，让北地重归以往的安宁。”
“呜……”
冰小柠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将脸埋进围巾里，泄了气似的发出不知所措的声音。
——她讨厌被年长的人摸头，哪怕对方只年长她一岁。
“父亲给我提供了这样的渠道，说明他也确实是对我寄予了厚望的，学术城这一行，不知道我又能收获到什么呢？”幽翎收了手，接着又握紧拳头，对他的未来充满了迷茫。
“那，一起加油吧，小少主！小柠未来也会永远支持小少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