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谷咏痕传
零碎篇章 其五 谷咏痕与夙泽娜
126年3月，枫林领。
加入前线才半年不到，谷咏痕便栽在了烬人泉国众的将军，泉施仁的手里。
时隔两年，泉施仁将军的部队又一次驻扎在了枫林领，但这一次可不再是124年的年末，它们可不是作为一心只想躲避灾害的中立部队，而是作为与这整片大地生灵对抗的烬人首领，出现在了这里。
泉施仁一时兴起，放走了谷咏痕与夙泽娜，并告知了他族人的位置，但却没告诉他，这周遭都是烬人众的地盘。
这分明是在为难他谷咏痕。
重获自由后，咏痕第一时间想到了跟着自己的那些斥候部下，可仔细一想，自己身后的这位异术源患者，绝对不会被接纳，领主军对异术源患者的成见有多深，迫害程度有多重，自己都是看在眼里的。
再一想想斥候们的工作，那都是正在生死边缘行走着。他们要是见连自己这样的能力者都没了，那一定是第一时间回去复命，告诉大部队有关这边的情况……
嗯，差不多有那么一点儿弃子的感觉了。可实际上就该是这样，如果没有自己这样的斥候在，那大部队什么时候被游荡在野的烬人众部队偷摸了都不知道。
总之，现在只有往北方找谷梓这一条路可以走。
谷咏痕回头看了一眼夙泽娜，在夙家迁移走的这段时间里，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夙泽娜的头发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了薄薄的嘴唇。谷咏痕不知道她看不看得见自己，她的黑发又杂又乱，像是从来不曾打理过——也对，她从很多年前患病以来，便一直被封印在那间小黑屋里，从来没有出来过。
她低头跟在后面，像是感应到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便也迟钝地停了下来，微微抬了抬头。
她孱弱的身躯上披着自己宽大的斥候披风，此时正紧咬着牙关，一副像是在高度警惕的模样。
“别怕，没事的。”
咏痕心中一惊，用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温柔的声音安慰道，这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因为谷咏痕无父无母，只是一个按照旧时约定，被寄养在世家的孤儿。
那些西境世家的能力者们，里头什么样的人都有，从很小吃过教训以来，他就会看人脸色，学着隐藏自己，几乎也从没真心对待过谁。
像现在这样，自己对一个陌生人全心全意地去关心，在以往是从不曾有过的。
夙泽娜毫无反应，她苍白的双手抓着披风两端，肌肤不见多少肉色，不稳定的异术源埋藏在她血管中流动的血液里，谷咏痕能清楚地感觉到。
她的血液像是环环相扣的炸药。
异术源患者都是如此，异术源融入患者的血液，一旦使用术源能力，便会在身体里缓缓蔓延开来……这样的病，是绝症，西境人没有不怕的。
她是绝症患者，很快就会死，自己带着她，或许也会感染绝症。
自己也会因此而死，然后别人会讥笑他是不知死活的傻子——这是现实对谷咏痕敲响的警钟。
但……去他妈的现实吧。
她在求助，从两年前自己第一次感应到那术源讯息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知道了。
在见证了这枯燥又没劲的冷漠世界，经历了烬人战役后哀鸿遍野的大地，自己还应该继续视而不见吗？
谈及异术源患者，谷咏痕憎恨那些迫害者与施暴者的面孔，唾弃那些无辜之人胆怯与置身事外的态度，可自己也不过是冷漠的围观者，理中客，不可能站出明确的立场，只是继续按自己的态度活着而已。
直到现在，自己才有了这么一个，对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态，做出立场抉择的机会。
谷咏痕走向夙泽娜，抓住了她冰冷的手掌。
“你应该还认得我吧……当初约定好了，我会来救你……”谷咏痕撂了撂她杂乱的头发，看到了她清澈如翡翠的眼瞳。
夙泽娜僵住了——实际上她从一开始就是这么一个僵硬的状态，她是千年的寒冰，刚刚才从冰窖里出来，连行动力几乎都没有，仅仅是顺从身体的本能在跟着谷咏痕罢了。
所以，当谷咏痕停下脚步，她竟忘记了该怎么继续往前走。
此时的她，或许是在用无助的眼神望着谷咏痕。
尽管夙泽娜光着脚走在荒野上，可她却感觉不到多少寒冷。异术源早就改变了她的神经感官，她比起常人要坚韧得许多，至少绝不是外表上的那么弱不禁风。
夙泽娜很快发现自己正紧咬着牙关，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
“可结果我却食言了……抱歉。”谷咏痕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他也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度过那种封闭的日子的。
儿时多病的自己，对封闭的空间留下了深深的恐惧感，自以为能够为对方的境遇感同身受。
“……”
夙泽娜说不出话，但眼瞳在转，清澈的双眼纯真地瞅着咏痕的脸，她看了看自己被对方抓住的手，方才用力握紧了那温暖的掌心，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够传达给对方
——她根本不在乎，如果他没来，没从那废墟中找出自己，黑暗将永远也不会结束……
“……呃？”
夙泽娜忽然想起了对方在救自己的时候，好像打碎了自己的术式源。
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告诉过她，能力者都有自己的施术本源，这个本源决定了能力者的术源能力本质，一旦成型便会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作为施术专用的器官而存在着。
咏痕的本源像是脆弱的玻璃，哗啦地碎成一摊渣子，那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
“你……”
夙泽娜想试着关心对方，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长久的封闭生活，可能令她暂时丧失了语言能力。
“没事，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丢下你的。”
什么绝症，什么偏见，全都去死吧，永远也别小瞧咏痕作为人类，那自私的保护欲。
这次相遇，就是上天的旨意，咏痕相信这或许就是一厢情愿的一见钟情。
况且，今年刚好是126年，二月底的生日本该也是自己要从谷家被转交到夙家的日子，可夙家已经彻底没落，无迹可寻。
倘若自己真的到了夙家，夙泽娜该是夙咏痕的妹妹了。
谷咏痕想到这里，看向夙泽娜的目光就更加亲切了。
卫家有个三哥卫戍银，谷家有个三哥谷星瀚，都照顾了咏痕许多，咏痕也一直都是扮演着一个小辈的角色，受到两人许多影响。
而现在，该轮到自己扮演哥哥了。
夙泽娜看着咏痕明亮的双眼，眼神逐渐黯淡下来，她不知晓自己的心意有没有传达到对方那里，她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担忧。
说不出话来，好难受……
他是自己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光明，而她是追逐灯火的蛾子，对这束光亮倾注了自己生命中所有的希望。
必须追逐那光明，否则自己一定会被黑暗再度吞噬……
“……嗯…”
夙泽娜像是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尝试着唤醒自己的意识，去控制自己的身体。她颤巍巍地甩开谷咏痕的手，然后又伸出另一只手，费力地踮起脚来，捧起他的脸。
她要记住他的样子，她的世界也只有他一个人在。
不是光明在带领她继续前进，而是她将与光明并驾齐驱。
夙泽娜努力的样子有些狼狈，谷咏痕有些看不下去了，他顺势抱了抱她的肩膀，异术源患者孱弱的模样像是可以一触即碎，咏痕完全不敢用力，深怕将她给弄坏了。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妹妹，我一定会找到治疗你的办法的……”
异术源算什么……烬人众又算什么……
已经回想不起儿时理想的谷咏痕，心中燃起了新的斗志。
咏痕如今活着的目的，无非只有两条：其一，查清卫戍银的死因，与尉问天再对峙一回；其二，找到谷家失联的能力者们，与烬人众斗争到底。
现在多了一件——不惜一切，拯救眼前的这个人。
谷咏痕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谁都应该会觉得奇怪，这世间怎么会有像他这般愚蠢的人。
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暗自在内心起誓，将对方的一切奉为自己的信仰。
倘若对方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那倒也没话可说，可问题就在于对方也没有那种惊世骇俗的美貌——这一点谷轻鸢也曾揶揄过他了，虽然他当时也没有见过本尊倒是。
但是这些都无所谓了，无论谷咏痕怎么思考，最后的结果都指向了一件事情。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这片大地上唯一的救赎。
她/他在的话，一切的行动才会有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