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年7月5日,我生在蓉城。
那是满族人最后猖獗的年头,政治腐败,地痞横行,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一切形容黑暗社会的名词都可以加上去,大可放心,绝不会有一丝违和。
父亲是蓉城的太守,本来这个职位在他之前一直变来变去,毕竟蓉城是蜀中重地,是各方势力争夺的要地,父亲在这个位置一坐,就坐了17年。以父亲的学识,做个内阁学士本该没有问题,毕竟是当年的探花,只是父亲性子直,看不惯中央的大爷,看到就喜欢参上两本,在金陵晃悠了两年晃不下去了就上书请求回蓉城当个太守安度晚年,在老家继续发挥余热。龙椅上的那个人也大笔一挥,未加思索就让这个刺头滚回了原籍,毕竟那个天天活在纸迷金醉的昏君不想看到每天办公桌上都有针砭时弊的文章,那种文章扎不醒他,但会扎疼他,歌功颂德才是他的下酒菜,溜须拍马才是他的玉玲珑,他大概也没想到他的后人想和他一样搞点功德出来下下酒, 在美人面前张扬张扬,结果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让江山易了主。不过这些都是十几年后的后话了。
我的家族姓易,父亲叫易国安,易家到我传了十几代,在蜀中也算得上是名门,但不是望族。父亲是正四品的高官,然而我小时候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一两次肉,衣服也鲜有没打过补丁的,走出门人家看不出我是太守的儿子,反倒是像个乡间地头随处可见的野孩子。易家世代都出清官,世代都有忠良,只是在那些年,清官忠良听着很高尚,也仅限于听着,他们的品行上的高尚与他们生活上的狼狈成正比。因为清,所以他们可能连饭都吃不起,毕竟朝廷那点俸禄连买两斤盐都不够。当然吃不起饭的不止他们,还有田里的老农们。在那些没有太阳的日子里哪里会有什么“田园牧歌”,有的不过是饿殍遍地,哀鸿遍野,粮食呢?全去喂饱城西的那群孙子了,全去奉那些有余去了。
这就是我出生的年代,动荡,激荡,荒唐,时不时报纸上就会出现今天有谁谋反,在某位大人的英明神武的领导下,成功的剿灭了这场愚昧的叛乱,具有突出社会贡献云云......风暴正在聚集,愈演愈烈,黑云着压着在大地上苦苦挣扎的人,越压越重。
在生我之前,母亲还生了我的哥哥,不过那俩母子我都发自内心的看不上眼,不过一丘之貉。父亲当年是怎么和母亲结婚的这件事他一直都没有向我解释过,我断然不会相信他们是真心相爱而走到一起的。毕竟龙是不会看上财狼的,父亲是人中的龙, 母亲绝不是人中的凤,充其量是只麻雀。按照父亲和母亲的约定,生为次子的我由父亲教育管理,母亲不会插手我的生活,这个愚昧的女人认为紧紧握着长子就可以保她晚年衣食无忧,而我的大哥也确实在偷奸耍滑着类绝技上颇有造诣,在十月之前积累了一笔不小的钱,是易家族谱上为数不多的败类。若不是十几年后变了天,说不定她的白日梦还真就实现了。只可惜历史不会去成全她一个,就算历史会,我也不会 。
我记事大概是从5岁开始的,不过那时候的事也只剩些零碎的记忆,我依稀记得父亲一直都忙于公务,家里的灯油总是用的比菜油还快。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每天抽些时间出来教我读书。他虽说教我读书,但从未教我如何考取功名,可能是那些年看腻了那些不三不四东西,不想让我陷进那趟浑水。以前我也会羡慕那些走在街上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子弟,羡慕他们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的日子,父亲看着我,摸摸我的头,告诉我:“易家人永远都是人民的奴仆,我们就是为了更多人过得更好才诞生于世界上的。这是我们祖祖辈辈的信念,是我的,也必须是你的。”我也反问过父亲:“那我们会得到什么呢?”父亲扶着窗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你想要什么?”“我想和他们一样。”“那剩下的人呢?我教你的书白学了?还记得大同怎么背的吗?”“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就是我们要的。”曾经我以为这是父亲的自我安慰,后来发现我错了,这是易家数百年传下来的脊梁,这决定了我之后的几十年走上了一条人迹罕至的路。父亲是位相当严厉的老师,每天晚上他拿着戒尺监督我读书可能就是我童年最深的回忆之一,还有一个,是8岁之后的事情。
那一年,蜀中大旱,这是天府之国罕见的大灾,父亲每天宵衣旰食,自然挤不出那点时间来教我读书,于是迫于无奈在官府外贴了张告示 ,想为我寻一位老师。这个过程倒是有点艰难,毕竟囊中羞涩到饭都上顿没下顿的父亲自然是掏不出两个钱,甚至可以说没有两个钱,搞不好住的远的教一天书挣的钱还不如花的路费多。我向父亲提出过去学堂边旁听的想法,不过父亲还是放不下那份颜面,太守的儿子去干这种事父亲脸上还是会有几分挂不住,而那些夫子大都鼻子翘上了天,手比海还低,心比天还高,肚子里装了两本鬼知道哪里冒出来没两句人话的“经书”就自诩圣人再世,偏偏掉书袋还掉不出两本书,掉出来的书还像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每当这时就会装出一副淡定的模样,换换说一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然后在搞点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之类的东西,最后用尽他们吃奶的力去握着别人的手,说什么三人行必有我师。父亲自然是看不上那些人的。就这样,这张告示就在官府外飘啊飘,每个上访的人都会好奇的去看上两眼,有的人来了几次,看见那张告示还挂在那里的,在说完正事后会用委婉的方式去问父亲一个问题:老师还没请到吗?每当这是父亲脸上就会青一阵白一阵。府内的官员自然就不会委婉了,尝尝用这事来调侃父亲,这事也困扰了他好几周。
不过好在最后还是有人揭下了榜。那是一个晌午 ,父亲一上午滴水未沾,叫我去泡些茶,正当我拿了茶叶离开烧水之时,门外传来了一句很不标准的四川话:“是不是你们在找老师?”那口音,像是把丰谷跟郎酒兑到一起一样,其味之冲,那声音,像是每晚城里打更人的更鼓声一样响亮。我回首望去,一个明显不是汉族人的人站在门口,那人一头金色碎发,穿着一件在当时基本没人会穿的黑色夹克,脖子上还系着个领结,面部棱角分明,眼睛清澈透亮,身形高大 ,鼻梁上还挂着一副眼镜,不过看着像是装斯文一样。父亲的目光从公文上移开,将笔放在山字架上,死死的盯着那人的眼睛,那人也同样注视着父亲。两人就这样对视,一动不动,像是铜铸的雕塑一样,在一旁的我不知道在此情此景下该作何表情,索性他们不是太为难我,父亲看了他几秒,问他:“会说正音吗?”那人的回答声像是洪钟一样,嘹亮沉稳:“我看我说的还算是标准。”父亲将我叫了过去,让我面朝着他,指着他:“他是个清白的人,让他教你我放心。”那人有几分吃惊:“先生,你连我的一分半点都不知道,就敢把儿子交给我了?你是真不怕我教一个之字不识的花花公子出来?”父亲看着他,微微吊起了嘴角,露出了像是玩笑,又像是嘲弄的神态:“你不会的 。”父亲顿了顿 ,“你的眸子里是干净的,你的手是白的,不会把他染脏。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力。”那人看着父亲,笑了笑:“是吗,先生,福伦托,幸会。”说着,把手伸了出来,“易国安,幸会。”父亲回以同样的笑容。
“那福伦托先生,你是洋人对吧,何苦到我这谋生呢?想来你去工厂里必然可以拿更高的工资。”父亲敲了敲桌子,把腿翘起来。“先生,就算我是洋人也知道你这是倨傲的姿势,麻烦你放下来,我想人民对你的看法应该不会与我眼前所见相去甚远。”父亲把腿放了下来,端正了姿势,“坐。”父亲指了指他身后的凳子,指明者要我拿过去。我连忙放下茶叶去将凳子摆好,请先生坐下。“请问你能教些什么?”父亲先开口发了问。“你想然他学什么?”“那要取决于你能教些什么。”先生移了移凳子,说:“易大人,这样打太极很没有意思吧。”“那你倒是回答我的问题。”“科学,人文学,够了么?”“很好,那现在请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为何要来我这,特别是在你明明有文化的基础上。”“那就说来话长了,简单地说就是我在德国混不下去了,所以来中国避避难,厂里那些老板根德国那些混蛋也没什么区别,叫我去给他们干活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反正我听说你的名声蛮好的,就想过来见识见识,这一身东西还是要传出去的好。”我把水端来,为他们各斟了一杯,父亲拿起在嘴边抿了一口,旋即放下。“怎么,这是要送客了?”福先生握紧了扶手,“不是,有点时间没喝水了,口有点干,你又不是来走侧门的,要送,也得起身再说。”“那我这门到底过了没有?”“我第一句话不就说了吗?”父亲笑了笑,将手里的茶一口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