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童年的故事，写到这里，也就打住了。毕竟本来也就没什么好回忆的。混乱的社会，单调的日子，我想我无论如何都是没法对这段回忆提起兴趣的。只是后面就渐渐和父亲与福老师断了联络，所以要借童年为契机去回忆一下这两个深深影响了我的人。他们的故事我必须要讲，但那些琐碎的东西又不好搬上台面，于是就挑了两件忘不掉的事重温。
10年的3月，福老师的那几本书基本上算是讲完了，我的半吊子德语也算是练出来了，于是福老师就和父亲商榷把我扔到慕尼黑去读书，去好好学学最新的科学思想，去看看学术大师是什么样的风貌，顺便去外面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什么叫现代社会。
这那个飞机还飞不了几米的年代，出个远门那是难上加难，我出门的时候尚且还是4月，柳花在江边飘，等我踏上德国的土地的时候蝉的声音已经开始不绝于耳了。哪有现在这么便利，坐个飞机十几个小时就到了，全没有往日的苦恼。
四月大概是十几号的时候我收拾好了行李，跟着父亲嘱托过的商队到山城去坐船到沪都，再由沪都转海路到俄国，从俄国再坐火车到德国。为了这趟旅程，父亲积攒了半年的钱，攒了几十两银元给我。福老师一本正经的将他的银行账户交给我，说能保我一年衣食。看着他那像割了块肉的神情，我差点把本子退还给他。
走的时候，父亲和福老师站在门口送我，福老师已不再是六年前的模样，脸上填的几道沟壑记述着这六年来的点点滴滴。父亲的耳边也垂起了白发，背也开始佝偻了下去，他的背是被这几年的荒乱压下去的。
“你小子这会可要了你老子不少钱啊，学不到点东西就别回来。”父亲反复摩擦着手，却又不知道再说出什么话来。
“我一直就觉得你们东方人这点恼火，有什么话说不得啊，昨晚你不收差点给我讲了篇演讲稿出来？”福老师叼着烟头，靠在门上，“小子，我把你爸没说的说出来，记得写信回来，记得认真吃饭，好好睡觉，钱要省着花，好了，人家要出发了，带上你的行李走吧。”我拉着行李向西门走去，父亲和福老师理论开了，但我看见了他眼角的泪。“忠儿，早点回来。”“好，要得。”
宁儿一路送我到了南门，三年过去了，父亲把她认作养女，于是我多了妹妹。这丫头也是没了刚来时的拘谨，成天在家里上蹿下跳，像只猴子样。但也托了她的福，我小时的日子也不再是那样孤苦伶仃，有个人陪着总比一个人强。
“哥，记得要给我写信，而且要和爹的不一样，记得要每天晚上说三遍我爱宁儿。”我揉了揉她的脑袋，“我说了你听得见吗？”“你说了我就听得见。”宁儿把我的手推开。我把行李放到马车上，宁儿在一旁把裙角捏的死死的，“哥，我舍不得你。”我将行李固定好，然后轻轻的抱住了宁儿：“昨天说好的不当爱哭鬼呢？”“哥，必须，必须早点回来看我，你走了，就没人陪我玩了爹要收拾我也没人保我了，还有......”“好了傻丫头。”我贴了贴她的额头，“哥上完学，一定马上回来看你，好吗？”“嗯......不，我要你飞回来看我。”“好好，只要是你要的，我都答应你。”
马蹄离开蓉城是，我回首望去，宁儿在城门那里用力的挥着手，我也挥了回去，直到她消失在地平线上。
四年后，我发现，我失约了。
当然这些都是一战开始后的事了，现在的我仅仅是一个要去德国求学的学生而已。
以前看《老残游记》和《西游记》让我以为出远门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次羁旅让我意识到，远门是件折磨人的差事。
出了蓉城之后，还是走了一段平原，后面进了山，苦日子就开始了。山上的风景若是第一次见定会感到几分欣喜，凉山的山林自古来就没人侵扰，穿行在期间难免回感到自己的渺小。抬头望望，天空早被树木遮蔽。到了山顶倒是可以见到几分，那天真是蓝的可爱，在蓉城我从没见过这样透彻的天，蓝的容不下一朵云，蓝的胜似染坊的靛青。
在一个山间的村落里我们赶上了一场宴会，村子里那一大片空地上点满了火堆。男性的村民光着膀子，吹着号，在姑娘面前跳着舞。姑娘们身上点缀个各式的首饰，光着脚，围在火堆旁手牵着手转圈圈。
我在广场的角落靠着棵树，啃着肉看着星，此间的夜晚星河很是明亮，可以清楚的看到 一条银河横亘于天际。“小子，看哈子呐。”商队的首领朝我走了过来，摇着手中的酒壶。“整点？”我摇了摇手。“现在的小子怎么这么弱，想当年老子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都敢喝泸州了。”
他一屁股坐下来，蜷起双腿。“小子，你去山城干啥？”“坐船去沪都。”“沪都？那里有什么好的。你留在四川不挺好的吗，你爸还是个太守，谁敢动你一根毫毛不成？”“不是，我不是要去沪都我是去德国要路过沪都。”“德国，德国是哪里？”“德国在欧洲。”“欧洲？那是哪？”“说了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是，我老了，有些东西是不懂了。那你去干啥啊，一个人跑那么远。”“去念书。”“念书啊，念书四川那么多好私塾，你爸还是个进士，何苦呢。”“我想学学自然科学，四川没人教这个。”“是吗，看来我是真的见识少了。我这辈子就关在四川了，也没见识到啥，你们年轻人多见识见识也好。”
他往嘴里很灌了一口酒，吐了口谈。“你有什么故事吗？”“嗯，什么？”“有意思的故事，我们商人间没事也就只能聊聊这个。”“没有，我就一成天呆在家里的，哪有什么故事好说。”“也是，你现在就十四（这里没写错哦）对吧。那我讲讲我的。”他闷了口酒，说：“我老家在德阳，就蓉城北边那个，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干这行的，我记事起就在马背上了。什么读书哦，我这样的下等人还可能读书？
后来在我十几的时候，爸染了风寒，倒了，找了个姑娘看着我，让她和我一起去管理商队。我就一辈子害上这活了。”“然后，就没有了？”“然后，然后那个贱皮子拿了我的钱去找了个小白脸，我本来说挣了钱去乡底下买几亩地，买头牛，盖个房子，安安稳稳过后半辈子。结果，结果就被这个产后鬼给整完了。”他的眼睛红了，两行泪顺着连脸流了下来。“小子，你说，我是造了什么孽才会遇上这么个背时砍脑壳的。我也想过安安稳稳的生活啊。鬼才会想在这么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晃。你晓得吗？老子每年都会碰上几个抢劫的，明明老子只是想安心挣点钱，凭啥要这样没事就要提着脑袋过日子。”
“我想，是社会的问题。”“社会有啥问题，不是人的问题？如果不是有这些刁民老子会过的这么苦？”“社会在人的行为上起了重要作用，懂吗？”“你这都是啥跟啥啊，我听别人说书人说的，那是人性的问题，人性，晓得不。”
我什么话都不想说了，我没法把话题进行下去。他见我不说话后，也不说话了，渐渐响了了鼾声。我睡不下去，心里有点乱。我一直认为大家都能认识到阶级矛盾，认识到社会问题的根源是社会制度。我躺在了草垫上，拿起他的酒壶喝了一口，热辣的感觉从喉头冲到胃。我把酒壶放回去，什么都不想想。然后，睁开眼，第二天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