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度过十五年,无论怎么看都很扯。
当然,这个仅仅指的是精神中主观的感应,而不是真正的十五年。但是在我的记忆中,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每一日的锻炼,每一次的挥刀,和水源每一天的相处,即使在梦中,也无可非议的是属于自己切实的经历。
而且,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还应该感谢把我扔到这里的修普诺斯——毕竟十几年不需要顾虑其他,专心磨练自身的时间,在现实世界里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除了体术的锻炼,最大的收获还是对「眼」的开发。
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能力的来源依旧毫无头绪,但这并不妨碍在使用上获得更深的理解。
视觉强化,幻术看破,甚至他感制御,与其说「眼」让人看到了之前看不到的东西,不如说是把想要了解的事物以‘视觉’的形式呈现给己身。
虽然依旧做不到之前黑化时候的水准,但打碎一个普通的梦境这种一般的‘术’都能做到的事情,没有理由办不到。
如果不是担心误伤水源的精神,即使直接在梦世界上开一个口子也并非没有可能。
沿着折刀的轨迹,眼前的风景像是被撕开一道口子的画纸,向两边翻起,露出被遮挡在后面的内在——深层梦境。
消失的黑暗又一次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和噩梦界中那种让人窒息的黑之沼泽不同,这一次的黑暗带着刺骨的冰冷,就像最后的篝火熄灭之后的冬夜,或者深不见底的寒冷潭水。
黑暗和冰冷,真是……天生的搭档啊。
对了,还有他们的好朋友。
——孤独。
这就是水源精神的所在地啊……
感受着身上的冷意,我仿佛能看到那个孤独的少女,无助的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像是在呼啸的风雪中,躲在山洞中的小兽。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晴朗。
总觉得打破梦境的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坏人一样的角色啊。
「——哗啦。」
刚抬起脚,脚下传来涉水的声音。
还真的有水啊。
低下头,黑色的水面荡漾出圈圈波纹,把倒影搅成一片片破碎的画面。
而我正踩在水面之上。
黑色的水……代表什么来着……算了,这个现在不重要,要快点找到水源的位置才行……
像是听到了我的问题一般,远处,一点若隐若现的光芒摇曳着身影,在一片漆黑的空间中,就像是在故意发出召唤。
涉水前行,虽然是站在水面上,但从声音依旧可以听出脚下的水正在不断变深,从一开始浅浅的水湾,到小溪,湖水,直到现在,仿佛身临无人探索过的幽深海沟之上。
一开始水中模糊的影子也随着接近目标而变的清晰起来。
我不相信修普诺斯对和尚的动作一无所知,这家伙绝对是在计划着什么,但是,这可不是放弃水源的理由。
「快了,马上就把你带回来,马上……那是什么!」
双方的距离随着迈步一点点的缩短,而当我看清眼前的景象之时,脚步却不自觉的慢了下来。
声音遥远的仿佛不是出自自己的喉咙。
娇小的少女,半身浸在冰冷的水中,脸上是仿佛褪去所有血液一般的惨白。
水中的阴影在这里终于浮上水面,那是无数灰色干枯的手臂,手指僵硬地弯曲着,紧紧地拉扯着水源的身体,手臂,衣服,头发,把她向更深处拖拽。
连接着这些手臂的,是一张张同样灰色的脸孔,有人形的,也有妖怪的,沉在水面之下,睁着早已没有了眼珠的空洞的眼睛,没有牙齿的嘴巴像一个无底黑洞,无声地嘶吼着。
小心地将妖力网络向前铺开,在接触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一连串杂乱的声音沿着触手反馈过来。
偿命!!
滥杀者!!!
罪人!!!
为什么不去死!!!
绝望,怨恨,不甘,几乎一切极端的负面情绪都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得到。
然后,我想起来了。
黑色的水,在传说中所代表的概念。
沉默,阻碍,终结,还有……冥河!
承载亡灵怨气的死者之河!
然而,即使已经半沉入冥水,身上被死者牢牢抓住,水源此刻的脸上依旧带着满足的笑容。
在她前方,一个光芒组成的面目模糊的人影和我一样,站立在水面上——之前看到的光应该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罪……可以被宽恕吗?」
「当然可以。」
光之人形,作出回答,语气温和,嗓音轻柔,就像是对着民众布教的修士,也许是错觉,我觉得那个声音和我自己有些相似。
「过错,可以被原谅吗?」
「当然可以。」
「我这样的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当然可以。」
「……这样啊。」
得到回答之后,水源再次露出安心的,像是小猫被安慰一般的笑容,闭上眼睛。
然后,身体在拉扯中再度下沉。
接着,同样的问答,又一次上演。
………………
这就是那个自欺欺人的美梦的源头吗……
难看的马戏就到这里吧。
上前一步,准备把水源从水中拉起来,光之人形却咔的一声,直接把脖子扭转了180度,直直地盯着我。
不单是声音,这家伙的轮廓都和我有点像啊……
「你是修普诺斯?」
我皱着眉头问道,折刀已经落在手中,随时可以出击。
「不。」光之人形左右摆了摆头,像是木偶一样「我只是一个梦而已。」
「是吗?那就请让一让,这个梦该醒了。」
「咕咕。」人形的嘴角向两边挑起,做出一个刻意至极的笑容。「这样真的好吗?」
「你想说什么?」我停下脚步,问道。
「让她回到现实,真的好吗?」
「这个问题没有讨论的价……」
「真的好吗?」
我的回答被直接打断,人形彻底转过身来,摊开手掌。
「杀害无辜的罪恶,真的是必须要让她背负的吗?」
「在梦里,她可以遗忘掉所有,一切的悲伤从开始就不存在可以正常的生活,成长,你见过的吧。那才是她应有的生活——」
「但那终究只是梦,而不是现实!」
「既然可以在梦中得到更幸福的生活,又何必苛求与现实?」
「在现实中同样可以得到这些——只要不是一味的逃避。」
「那么——」人形看上去放弃了争吵,安静了片刻,随后开口。
「罪,可以被宽恕吗?」
「————!」
水中的亡灵们,也同时转过面孔,密密麻麻的空洞的眼睛盯着我,各种信息不断通过妖力网络传递过来。
我们的怨恨呢?
我们的意义呢?
罪过谁来承担?
怨恨谁来承担?
「…………」
「就算不去计较这些,梦醒之后,你想让她继续为了亲人报仇呢,还是耗费一生去为这些罪恶赎债?」
光之人形一连串的逼问着。
水中,莹水源的眼睛也再度睁开,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
什么嘛……还以为会是多难的问题。
答案,不是早就有了吗?
不再停下脚步,径直穿过了光之人形。
「既然是梦,就老老实实的按着主人的想法走。」
折刀挥舞,纠缠在水源身上的手臂被斩成无数的碎块!
「已经死了的家伙,就老老实实的闭嘴不要说话。」
最后,面前只剩下水中的莹水源。抬着头,安静地注视着我。
「抱歉——我最近好像总是在说这种话。」
「罪啊,是没办法被宽恕的。谁也没有权利代替被杀死的生命们去宽恕原谅。」
像是被刺到一样,莹水源的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
「但是啊。」
接着,露出决定之后的,无所谓的笑容。
弯下腰,手臂透过冥水,无视掉几乎瞬间就能把人体冻伤的低温,摸索着。
——直到握住水中少女的手掌。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哦。」
「如果一个人背不动的话,就拉着我的手吧。」
「无论是罪业还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都帮你扛起最重的那一半。」
「所以。」
「不要再害怕了。」
「因为你已经。」
「不是独自一个人了啊。」
空洞的眼神中,渐渐恢复了神采,像是刚睡醒一般轻声呢喃。
「夜……君?」
「啊,是我。」
半跪在水面上的少年,和水中的少女对视着。
手掌相握,传递着二人的心念。
「然后,修普诺斯……」
「我们之间的帐,是不是该好好结算一下了?」
「如果……您坚持的话。」
睡神的声音,从天空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