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摘下面罩,红色弥漫在粘稠的液体中,即使是他这样强壮的身体也承受不住机体的颠簸。如果有人能看到他的样子,一定会被那恐怖的面貌吓到。他的脸颊爬上了根根青筋,双目充血,几乎成红色。驾驶服上连接着各种导管,将他死死地固定在座椅上,若是没有身上的这些连接线,他甚至无法承受机体加速的惯性。
自己的身体到底还能坚持战斗到什么时候?他瞪着眼睛,但眼球里映不出看不到任何东西,监视器所观测到的影像通过头盔直接输入到脑内,庞大的信息量令他头疼欲裂,几度陷入昏厥之中。但他发现,即使自己的大脑出现了空白,机体仍然维持着运动——虽然是简单的行为模式。
执行任务,干掉她们。这句话在威廉姆森的脑内不断重复出现。
“执行任务……”他低声重复。
机体再度向前迈出步子,朝怀抱同伴的少女走去。
这时,摄像头捕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粉发的少女正抬起头,瞪视着自己——这是错觉,她瞪的只是自己驾驶的机甲罢了——目光所蕴含的感情仿佛要将他射穿一般。
她眼中透出的是仇恨,奥克见惯了,再熟悉不过。
少女站起来,伸手拔掉还刺在身后的机械尾,年轻的脸上因为疼痛而出现了些许扭曲。这种表情无论看多少次都让他难以忍受。
奥克已经40多岁了,他在战场上浸淫的时间比面前的少女年龄还长。他怀念曾经的战场——即使他不是一个战斗狂。
即使是和平年代,人类排斥战争、痛斥战争的同时,依然向往战争。他们愿意为一部满是暴力和火焰的影片而支付钞票;也愿意拿起玩具枪,在野外玩玩生存游戏。
而对于奥克来说,战争和娱乐并没有本质区别。
城墙外的世界一无所有,除了战争、战争、战争。人与人的战争、人与怪物的战争。这一切都造就了他,造就了那超越血脉与友谊的“手足情”。
他怀念那些东西,那些已经享受不到的情感——不变的战争已经改变。
被眼前的这些少女改变。
骑姬慢慢向他走来,环绕在她身边的粒子域正发出微微亮光。忽然,她开始迈步奔跑,同时掀开推进器的外部气动罩。少女的身后喷出蓝色火焰,并且亮光越来越盛,最终变成灼眼的白色。
在火焰的推动下,少女微微前倾,仿佛要向前跨出一步,但身陷地板中的脚刚刚抽起,身形便拖出了一片残影。推进器的侧面弹出两片平衡翼,但对于已经加速到极限的少女来说,平衡翼只是摆设。全身笼罩在白光中的骑姬如同流星般撞在战斗机甲身上。
庞大的资讯向奥克的脑子涌来,他操纵机体挥开左手,巨大的怪物毫无迟滞地执行了他预想的动作。少女疾速突击并没有成功,右手的剑刃被挡开了。但即便如此,机甲仍旧无法阻挡突入怀中的小身体。
可怕的推力将机体撞飞,本已残破的墙壁在碰撞之下再度破开了一个大洞,合金板被巨力撑开,埋藏在墙壁内的导线与导管都被硬生生扯断。
奥克不由得再度吐出一口鲜血,殷红的液体洒在周围的管道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隐约见到管道蠕动了一下。
少女的突击并没有被墙壁阻挡,强大的推力驱动她,硬生生将数十倍于她体重的战斗机甲带着向前冲。
机体不断撞上残骸,但都无法令它停下。
不愧是怪物。奥克心想。
他熟练地控制机体背后那短了一截的机械尾,缠上擦身而过的支撑柱,在两股力量的交叉作用下,机体忽然改变了飞行方向。电光火石之间,黑色的机甲用爪子挡开少女,这匆忙的引导让盲目突击的骑姬被自己的冲击力推了出去。
少女如同没头苍蝇似的在废墟之中胡乱冲撞,但她很快借助平衡翼与姿势协调喷口调整身形,重新站立在地面上。
奥克很清楚,尽管愤怒的情绪侵占了她大脑,可她依然在思考着如何解决掉自己。
她和之前那个金发的小姑娘不一样。他想起之前同行的14岁少女。
明明只是个小姑娘,处于被保护的立场,却大言不惭地说出那种话。过早接受训练让她们的价值观发生了扭曲,而ETO投在她们身上的钱与精力多到让指挥官可以毫不犹豫地让自己和自己的兄弟们去送死。
人类的未来竟然托付在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身上。
奥克感到强烈的悲哀。
忽然,他发现骑姬的嘴巴动了一下。不知道在念诵什么咒语后,骑姬甲上浮现出耀眼的光路,点点星光如同河流般在装甲上奔腾,沿着手臂一直延伸剑刃上。
这种异状显然不对劲,奥克决定先下手为强。他举起双臂,向少女射击,同时射出挂载的最后两发导弹。
接着,他惊讶地发现,子弹击在少女的身上竟然被完全弹开了!而就在导弹摇摇晃晃地接近时,骑姬的身影忽然变成了残像,导弹从她的“身体”穿透而过,接着便是一道亮芒——
“轰!”
乘着爆炸的火焰,少女举起臂刃向自己再一次发起了突击。
在剑刃抵上“眼睛”之前,奥克便感到澎湃的怒意如狂风骤雨般迎面扑来。那埋藏在女孩单薄身躯里的庞大感情仿佛随时可能喷涌而出。
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带着光路的剑刃以新月的轨迹挥出。
奥克本能地举起左臂。
刺耳的摩擦声之后,黑色的金属手臂被甩向了后方。
对方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惊诧。奥克抓住间隙,控制机体微微倾侧,用完好的爪子一把抓少女的后腿,依靠机体的大功率引擎一口气甩出。
即使加上了装甲,少女依旧是少女,重量和力量都无法与4米多高的战斗机甲抗衡。年轻的骑姬被抓着脚踝不断旋转,即使调整推进器也无法摆脱困境。
在骑姬恢复姿势之前,奥克松开了机体的爪子。失去向心力的少女飞了出去,一头栽在地上,装甲与地面擦出长串的火花。
但这攻击对骑姬来说显然不痛不痒,少女再度站起来。
可奥克自己却感到相当不妙。那庞大的怒意仿佛透过电波回馈灌入大脑,机体上的连接管中也不断有奇怪的东西传入自己的身体。
神经链接装置,要让这个未完成的设备要能到堪堪使用的程度就不得不使用些非常贵手段——将畸脑的器官镶嵌于其中。拥有意识干扰能力的怪物,加上这个直连大脑的系统,得到的就是这样的魔鬼般的装置。
现在,是时候为力量付出代价了。
他仿佛听到了异常的破裂声——是装甲裂成了数块。狭窄的驾驶舱仿佛活物一般蠕动起来,金属表面开始膨胀,软化,变成异样的肉壁。他来不及挣扎,便被这活物卷了进去……
意识逐渐沉入黑暗而粘稠的流体之中,他感到自己身陷混沌,无法挣扎。似乎有什么在搅动他的大脑,将尘封的记忆一点点挖掘出来。
……
……
人类总是在战斗,和自己的恐惧战斗。
威廉姆森感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肌肉不受控地抽搐着。他的额头在流血。破碎的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刚刚跳了一下——他昏迷了数分钟。头盔上插着一块碎片,如果这块坚硬物深这么几厘米,他大概就得上西天了。仅受到冲击昏迷,而保住了小命,简直是奇迹。
可就在他昏迷的数分钟之内,部下几乎损失殆尽。
“队长已经死了!”耳机中传来战友绝望的喊声。
现在的他,确实与死无异,机体已经无法动弹,任何畸脑或是流弹都能轻松夺取他的性命。
可他并不打算在这里等死。奥克一脚踹开残破的驾驶舱门,以肉体凡躯踏上战场。
没有人注意到他还活着,所有人都深陷于怪物的漩涡之中。
只见远处那头身长足有十多米的蛇形怪物抬起上身,射出的无数触手刺中了周围的数台战斗机甲,将它们拖到身边,再以自己庞大的身躯将它们彻底碾碎。奥克仿佛听到了战友临死前绝望的尖叫。
亲眼目睹这个场景令他感到战意顿失。人类怎么可能与这种东西为敌?这是一趟送死的旅程,他们就不该深入到畸潮的中心地带。作为一名小兵,他无权质疑上级的决定,他只能尽量确保战友的安全。可是,他发现,自己救不了战友们——他在这里无计可施。
狂风从身旁卷起,一名身着金色装甲的骑姬正将手中长枪抡成圆形,挥洒的粒子所构成的带状刀锋轻而易举地切开了围攻她的怪物群。
她带着相当没品的笑声,在战场上跳跃着、奔跑着,从奥克身旁擦肩而过。年轻的机甲驾驶员仅能瞥见她那沉浸在战斗快感中的侧脸,而那个银发的少女却对他视若无物。
骑姬少女就像是拿到了超级武器的孩子,肆意使用力量在战场上破坏。无论是怪物也好,盟友的战斗机甲也好,她全都不放在眼里。那就是奥克所要确保的任务目标,上级命令“即使牺牲所有人,也要让她平安归来”的重点保护对象。
可是,这样的家伙真的需要自己保护吗?或者,作为被保护者,却一次又一次地投身危险中,从而让他人身陷险境,这是她应该做的吗?
奥克感到异常恼火。
少女轻巧地在触手中间穿梭,巨大的蛇形怪物一次又一次扑空。长枪在空中回旋,不断以刁钻的角度在怪物身上留下深深的伤口。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摆设,世界环绕着骑姬和她的猎物旋转。
对她而言,自己,还有周围这些士兵们,到底是什么?
并肩而战的战友?可以托付生命的兄弟?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勉强要算的话,大概只是碍手碍脚的路旁石子罢了。
奥克·威廉姆森战斗了很久很久。在还未存在骑姬的时代,他就已经成为了一名战士。他靠着过人的幸运、优秀的驾驶能力以及战友的牺牲才成功活到今天。
而今天,他已经死了,彻底死了,作为战士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他感到愤怒,对这夺走他战场的家伙感到愤怒,甚至超越了对畸脑的愤怒。
愤怒令他浑身颤抖。
真的只是愤怒吗?
搅动他大脑的东西仍旧在翻滚着,将埋藏的秘密一点点挖掘出来。他感到头部阵阵剧痛。原本难以察觉的东西被这异常的力量强行扯出,令他痛苦难耐。
恐惧,那被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感情,被他刻意忽视的部分,此刻被无限放大。他想起了那被埋藏的感情——他不光感受到愤怒,还有恐惧。
人类对死亡的恐惧具现化为畸脑,而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则具现化为骑姬。
这种东西并不是凡人应该思考的,所以奥克这份恐惧埋藏在意识深处。可他也知道,人类无法控制那样的力量,迟早会因此而自取灭亡。
所以,让这些恐惧都消失吧……
无论是畸脑,还是骑姬,统统消失。
他闭上眼睛,任由恐惧将自己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