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坐在轨道列车的座位上。车厢里空荡荡的，清晨的首发电车往往都是这样。
她单手支撑脸看向窗外——外边是黑漆漆的隧道和播放着城市警备队征兵广告的电子屏——犹豫着要不要将头上的遮光眼罩拉下来。少女看起来约17、8岁模样，玫红色的长发扎成马尾披落在肩上，长袖外套搭配膝上20厘米的短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可以称得上是个美女。
没有人声的喧闹，也没有无聊的话题，安静得只剩轨道列车运行的低鸣。尽管少女喜欢远离人群，但现在也太无聊了。
就在她感到无所事事的时候，手腕上的小手环震动了一下，接着声音通过骨传导进入耳蜗：“嗨！嗨！这里是菲姐姐是也——嗞嗞——小米莉有在听吗？”
“没有。挂了。”少女，米莉特·梅森条件反射地动了动手指，掐掉手环的通讯。
但很快振动再次传来，通讯自顾自地接入了：“为什么忽然就把通讯掐了啊，姐姐我可是百忙之中抽时间来祝贺你哎！”
“如果忙的话就不要来打扰啦。”
“不行不行——嗞嗞——姐姐我哪怕不睡觉也必须为你提供全方位的支援，这——嗞嗞——我的工作！哪怕睡眠不足是女人的大敌，以及时差是你我最远的距离……”
“行啦行啦，你一个用公共通讯线路接进来的，还说啥工作啊？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有半点同情，你、活、该。”米莉特压低声音嘟哝着。
即使吐字不清晰，翻译系统也足够“智能”地将意思传达。
“到底有什么事？”
“当然是庆祝你升职啦！姐姐请客是也！”
“免了。打钱过来就好。”米莉特给出了最现实的提案。
“不~要~那多没意思啊~姐姐我——嗞嗞——已经给你规划好了线路，订了最好——沙沙——酒店，晚上还有小鲜肉服务，保证享受最高级的待遇——沙——”
通讯忽然变成了白噪音，但这次可不是米莉特掐的。
今天的信号一直不太好，在空中的时候，米莉特在睡梦中还隐约听到飞行员说失去了导航信号。所幸飞机还是准时抵达了目的地。
“……红堡集中城不仅仅因它拥有世界一流学府的地位而闻名，遍布各地的古迹更使它成为北半球最具宜居的城市，也是上个世纪千万人人们梦寐以求梦想的城市。……”
车上的广播在播放着城市的基本介绍，不愧是被“天父庇护的城市”，即使是在这最危险的时期还胆敢发展旅游业。
欧洲地区对米莉特来说并不陌生，但还是第一次踏上红堡集中城的土地。她多少也听说过这座古老的城市在欧洲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对在城市间辗转的人来说，每个地方都有她特有的气味——这并不是比喻或形容——封闭的环境让每座集中城都变得特别。这座城市空气中弥漫着的就是灰尘和羊皮纸的味道。
希望能在这享受到一个美好的假期。少女如此期待着。
毕竟谁也没法保证这不是最后一个假期。
列车从地下通道中钻回地面，将高耸的城墙抛在后方，接着在南机场站稍作停留——刚好卡在米莉特耐心极限的20分钟内。
不一会，车厢里上来了几个人，原本空荡荡的车厢顿时热闹了一些。
一个身着灰西装，手里搭着长外套，约莫30岁的男人首先进入了车厢。他戴着只有下边框的眼镜，没见到携带什么随身行李，看起来不像是旅行者，而是普通到随处可见的职员类型。
但是他的背后跟着个约十五六岁的少女，如果车厢内还有其他乘客的话，从她上车的那一刻绝对会成为了车厢内的视觉焦点。
那个女孩子起初笑嘻嘻地向四周张望着，接着笑容逐渐消失，似乎对空无一人的车厢感到非常不满。她脸上带着比年龄要年幼一些的表情，身着明显过短的上衣和裙子，裸露出肚脐和大面积腿部肌肤。3月份的西欧可是凉意袭人，即使是米莉特也不敢挑战短衫这种过于有违人类常识的搭配。
女孩裸露在外的肤色呈现出不自然的褐色，棕色的头发挑染着一缕缕粉色，加上精心化妆的面容，在这个时代、这个年龄几乎见不到这样的女孩子了。
“你好，我们能坐在旁边的座位上吗？”男人递给米莉特一张名片，然后指着她身旁的座位问。
米莉特没有接名片，只是粗略扫了一眼，约德·乔布斯，杰拉诺动力公司骑姬甲业务的公关部部长。明明是世界百强大公司高管，看起来却普通得像个打工人。车上到处都是空位，这男人却非得坐过来，想来也是别有所图。
不过无所谓了。
随意。
米莉特本想这么回答。
但一个拖着小箱子的修女错身挤过走道，缓步走到座位旁，微微欠身向米莉特和西装男性行礼后，将随身携带的手提箱放在头顶支架，一举一动仿佛在宣示着对座位的主权。西装男似乎没有打算离开，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修女的行动。
这个修女年纪和米莉特似乎差不多，有着一头如阳光般灿烂的金发和剔透的蓝宝石眸子。与柔和的外表相异的是，蓝色修女服上装饰着锐利的金色十字剑形图案——作为无神论者，米莉特虽然对这标志隐约有点印象，却并不清楚这代表了什么。不过这修女的面容总觉得给人一种非常舒服的熟悉感，让她难得地没有产生排斥感。
在整理完行李后，年轻的修女见男人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她微微颔首，然后摊开左手掌心，向西装男人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电子票据。
米莉特粗略扫了一眼，隐约看到“福克斯，3车6B”。
其实，别说这节车厢空得就像包车一样，就算是平时，由于轨道列车的实际搭乘时间很短——环城一周也不过是一小时的事情——人员流转很快，大多数人其实都随便就座，已经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了。像这样认真地按座位就座的人实属少见。
“啊，抱歉，我只是惊讶于罗马的……啊哈。”西装男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哈哈结束话题。然后带着那个衣着时髦的女孩在米莉特的前座坐下。
修女小姐也没有打算多说什么，礼貌地微笑一下缓解尴尬，然后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本巴掌大的纸质书，默默地阅读起来。
真讲究啊。米莉特不由得感慨。
不仅认真地按座位就坐，还在这个早已普及电子书籍的时代阅读纸质印刷物，这个修女小姐身上展现的气质让她仿佛置身于一个上个世纪文化主导的异世界空间中，和周围的现代化显得格格不入。
西装男似乎也调出了手环投影，不知和什么人在联系，但他同行的女孩却没有安定下来。她跪在座位上，将上半身从椅背上探出去，撅起的屁股使得短裙无法遮住底下本就很少的布料。
“姐姐你头发那么好看，是哪里染的？”褐色皮肤的女孩大大咧咧地对米莉特说。
“没染过。”米莉特简短地回应道。她没有义务去回答这种问题，可是在这无聊的列车上如果不干点什么她很可能就会睡着。
与这衣着前卫的少女那挑染的头发不同，她的玫红色头发是天生的。虽然地球有着为数众多的发色基因，红发也有不少类型，但像这么亮眼的色泽也颇为少见，因此这头秀发无论到哪都会引起人们侧目。
要是哪个犯罪现场留下一根天然玫红色发丝，恐怕隔了半个地球也会找上她。
即使如此，米莉特也不打算染掉。
“真好呐，我也想要这么与众不同的头发。”女孩羡慕地说，“男人就喜欢这种pinkpink的感觉……”
“卡汀，快坐好。”西装男忽然制止了女孩的对话，把她拉回座位上，然后向米莉特赔礼道，“抱歉，这家伙从小被圈养的，不太懂事，说话没分寸。”
米莉特随口应了一声。她倒是没有在意，毕竟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要是又把这趟行程搅黄了，回去看云主任会不扒了你的皮。”
“她能扒得动？我不信。”女孩口气傲慢。
“她可是设计部主任，就算自己扒不动也可以一声令下800刀斧手伺候……”
“有本事正面上……”虽然依旧气焰嚣张，但言语上似乎略显动摇。
“……然后让财务把你今年绩效全扣了。”
“哎呀呀~瞧你说的，我错了还不行嘛，诶嘿！”卡汀吐出舌头，露出调皮的表情，以掩盖自己自己失言的尴尬。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
虽然男人已经尽可能压低了声音进行警告，但米莉特依然还是听得很清楚。即使不是社畜，她多少也能猜测到，那个名叫卡汀的女孩已经将这种“每日辞职小技巧”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平日里估计没少捅娄子。
不过……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吗？米莉特不由得想。
这种轻松愉快的晨间日常过于怠惰，和她所习惯的世界相去甚远。如果可能，她自然也希望这种氛围能持续下去，但恐怕这是不现实的愿望。
仿佛就是为了说明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列车的灯光忽然转为了橙色，同时尖锐刺耳的警报响了起来。
“二级警报，二级警报，所有人立刻按照引导，有次序地进入最近的避难所进行避难。重复，二级警报，二级警报，所有人立刻按照引导，有次序地进入最近的避难所进行避难……”
二级？米莉特不由得握起了拳头。
接着，伴随着惯性造成的前倾，列车开始减速，似乎打算在最近的站点让乘客下车。
“怪物！怪物来了！”前座的女孩忽然跳了起来，然后挥舞着手在走道里来回跑动。
“你个气氛组的干嘛呢，快坐好！”西装男想要拉住她，却根本无法抓住这个身手敏捷的家伙。衣着时髦的女孩似乎是想要假装恐慌，但看到其他人都没有半点反应，顿时也泄了气。
坐在米莉特身旁的修女小姐站起来，快步离开座位，试图往前方车厢走。
“你要去哪？”米莉特不由得站起来问。就在她犹豫的空档，福克斯修女已经走到了列车前方的接驳处。
二级警报状态下，最好不要随意走动，在座位上绑好安全带以防万一，等列车到站后立刻前往避难所才对。米莉特自觉有维持普通人秩序的义务，可天父教的修女在这个情况下算不算“普通人”呢？也许她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的任务呢？
即使是米莉特这种对宗教毫无了解的无神论者，也听说过天父教并不是普通的“宗教组织”。早在城市议会建立以前，天父教就已经存在了，并且享有一定程度的自治权力，也是少数被拥有大规模军事武装的组织。
“我看看其他地方是否需要帮忙。”修女小姐回答道，“这里看起来……应该没问题。”
她瞥了一眼刚坐回座位的卡汀，冲米莉特点点头。
看来她很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可就在这时，福克斯修女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柔和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望向列车的尾部。
米莉特也感觉到了一阵异样——周围的气氛霎时变了，刚安静下来的女孩再次躁动了起来。列车的警报似乎为这个状况添上了更糟糕的一笔：“一级警报，一级——警——报——”
广播的声调被逐渐拉长，然后彻底消失。列车虽然开始减速，却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哐当——咯啦咯啦——”
列车似乎与什么东西挤压，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但控制系统丝毫没有要罢工的迹象，而是驱动着巨物继续向前奔驰。
米莉特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站台被抛在身后。
我的假期啊……
米莉特在内心中哀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