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前的钱佳予正处于叛逆期。和所有叛逆的孩子一样，钱佳予讨厌待在家。家长总是啰嗦个没完，他们根本不懂自己，却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令人作呕。学校就更讨厌了，老师张口闭口就是成绩，闭口张口就是校规，好像是教育机构的机器人，硬要把名为知识和规矩的螺丝钉塞进学生的嘴里。他们只有生气和装委屈的时候像是活人——但更令人生厌罢了。
不认可大人，也难以融入同龄人，钱佳予独自愤懑着、孤独着。她常常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病，却又难以割舍自我认同感，生活被矛盾填满。
有一天，她真的病了。是流行性感冒，一大早烧到38度，只好请了假去医院挂水。
瘫在椅子上，手腕扎着针，钱佳予昏昏沉沉地看着医院的天花板。虽然很想睡觉，但这个社会不值得信任，看似人模人样的家伙下一秒就可能变成扒手，偷走她空瘪的钱包和最后的20块钱零花钱。钱佳予强打精神，目光投向身旁同样挂水的青年。那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样貌清爽英俊，戴着眼镜，鼻子被揉得红红的，精神不振的样子。那也不怪，在这里挂水的，哪个是有精神的？虽然不过是半睁着眼睛，青年却依然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那是一本英文诗集，钱佳予歪着脑袋看了几行，凭她的英文词汇量阅读起来不算困难，可重感冒的她本来就头昏脑涨，看了会密密麻麻的文字，她逐渐感到胃里翻江倒海。
赶紧打住罢。钱佳予移开视线，让大脑放空。
青年突然笑了：“你对这本书感兴趣？”
“呃，我只是太无聊了。”她坦白，“倒是你，头不晕吗？”
“有一点。但我更想做喜欢的事情。”
“比如读书？”
“对呀，越是难受的时候，书籍越是能带来慰藉。”
“这话说的，显得你很爱学习一样。”钱佳予忍不住撇嘴。
“学习？哈哈，读书不等于学习，我不过是消遣而已。如果阅读只是为了学习，我认为是对书籍的一种亵渎。”
钱佳予一愣，她本以为这人会是个吊书袋，实则出乎意料。
“要是我的语文老师听到你这句话，一定会请你的家长面谈。”
“我也是语文老师哦。”
“你？”
“新手而已。”
钱佳予忍不住再次仔细端倪起面前这个人。他上去年轻、温和随性，简短的交流却能让人感受到他独特的想法。
“你以后也会变成那样吗？”
“哪样？”
“像我的语文老师那样，古板，偏执，我行我素，目中无人……”
“哈哈哈哈。”青年忍俊不禁，“以后我不知道，现阶段我自认为没达到那个等级。哎，话说，你是高中生吧？要不要转来我班上？我叫陈浸，在XX高中教书。”
钱佳予看得出来这人只是随口说笑，但她却默默地把那个学校当做自己的目标，只因为对这个老师有一点点好奇。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与她认知中的老师不太一样的青年，已经为她灰暗无趣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别样的色彩。
离开医院后，他们有半年多没再见过。钱佳予默默地为了考学而努力，渐渐沉稳了许多，和老师之间的矛盾看似日益减少。不过平静的只是表象，她的内心依然充满不可调和的矛盾，她烦躁、不安、紧张、易怒。一次因为芝麻大点的小事和父母发生争吵后，她一大早跑出了家门，也没去学校，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那时候初三刚开学没多久，上午的太阳虽不及正午毒辣，也足以叫15岁的女孩叫苦不迭。没有办法，钱佳予躲进一家咖啡厅，人群中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身后一对中年夫妇不知道在寻找什么，神情不安，但她没工夫管这些，她自己也坐得非常局促——其他人的桌前都摆着店里的饮料，只有自己没花钱却蹭座位。她伸长了脖子，越过排队的人看了眼点单处的价目表，最便宜的一杯饮料都超过口袋里的零花钱。
钱佳予摸了摸口袋里又小又瘪的钱包，不禁叹气。
这时，身后那对中年夫妇中的男性突然走到她面前：“丫头，你在干什么？”
“我？”
“我的皮夹子找不到了，是不是你拿了？”
“凭什么怀疑我？！我比你来的晚吧！”
“那你刚刚偷偷摸摸地朝口袋里摸什么？小小年纪不上学在外面乱逛，在店里也不买东西占着座，鬼鬼祟祟的，不怀疑你怀疑谁！”
“我摸的是我自己的钱包啊！”钱佳予一时间慌乱起来，赶紧掏出钱包自证清白，“你看，这是你的吗？！”
中年男子接过来一看，愣住了——那个小小的粉红色钱包确实不是他的。不知是确实心存怀疑还是面子上过不去，男子依然不依不饶：“那就是被你藏到别的地方去……”
他的话音未落，手里的粉红色钱包突然被身旁的人夺了过去。夺包的人一脸冷漠，没正眼看中年男子一眼，直接把钱包塞回钱佳予手里。钱佳予一下子认出他来，这人正是半年前在医院认识的陈浸。
“诬蔑起小孩子倒是起劲，还有点大人样吗？”
“你……你是谁！你们是一伙的吗？”
“凡事都讲究证据，你有什么证据指责她偷了你的钱？”
“我刚就说了！就她在我后面鬼鬼祟祟的样子！”中年男子急得直着脖子骂道：“这么小的孩子不上学在外面混，肯定不是什么好鸟！”
陈浸不耐烦地砸了咂嘴：“主观臆测如果有用，你已经被我判刑了。说那么多，你钱包丢了你不会报警吗？”
“我报什么警？我知道东西是她偷的！”
钱佳予怔在一旁不敢说话，倒不是害怕被诬蔑，只是这样的陈浸似乎和上次认识的大不一样。他的眼神仿佛刀子一般锐利，浑身上下散发出凌冽的气息，叫人不敢触碰。
中年男子和陈浸又吵了几句。陈浸渐渐没了耐心，对方还在红着脸嚷嚷时，他叹了口气，牵起钱佳予的手转身便朝门外走。
“你们去哪？！”
“走了，不陪你浪费时间。”
“站住！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那就报警来抓我们呀。”
钱佳予看到那人挥着拳头朝他们追过来，以为要打架，结果那人只跑了两步便站在原地。
“死要面子罢了。”陈浸小声道，“到最后反倒颜面尽失啦。”
这个时候的陈浸已经恢复了之前认识的模样，平和且亲切。
“你刚刚怎么能装的那么凶啊？”钱佳予忍不住问。
“我可没有装模作样，是真的生气和鄙夷。倒是你，不上学在外面干什么？”
没想到突然被反问，而且这人也是个学校老师，钱佳予一时语塞，尴尬地笑起来。本以为要接受训斥，可陈浸并没有责备她。
“是因为在家和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这样关切的询问多久没听到过了？钱佳予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父母只会责问她为什么和老师吵架，却不在乎她是不是被老师针对和刁难；老师只批评她不遵守纪律，却不问背后是不是另有他因。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每件事都不愉快，没有人在乎她愉不愉快，这个问题，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彻底回答了这个问题，钱佳予一口气吐露了很长时间以来所有的委屈。她只是觉得，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可以倾诉。说完心里所有的事情，她觉得压在胸口的石头被卸下了，终于松了口气，也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竟然拉着别人倒了那么久的苦水。
但陈浸并未觉得困扰。他一直静静地倾听。
“我曾经也像你一样，觉得生活总是不如意。”
“那你是……怎么让一切好起来的？”
“不会好起来。”
“什么？！”
“我曾经经历过非常难过的事，自那以后，我就很难真正振作起来，也不觉得未来会朝好的方向发展。但是我也逐渐意识到，没必要特地去追求所谓的‘美好’的生活。很多人曲解我、误会我，我便只关心真正理解我的人；许多事物令人厌恶，我便只专注于我喜爱的事物。生活不美好，我只能在满是尘土和玻璃渣的废墟里，勉强找出一点点钻石的光辉，然后用尽全力去热爱它。”
钱佳予想不到陈浸会说出这样的想法，也许他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经历。但是，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陈浸一边挂水一边沉浸在书中，也许那便是他的“热爱”。正所谓光越亮的地方，阴影看起来越黑暗，刚才在咖啡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令人生畏的寒意，一定就是“热爱”的对立面。他会拼尽全力地去热爱，同时也必然不留情面地去厌恶、去憎恨。
“除了真正热爱的东西，你对别的事物都不屑一顾吧？”
“也许吧……”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可能对我有误会，我并不仅仅是个爱书成痴的人，我同样热爱我的职业，也关心我的学生。你看起来和我的学生们差不多大……或许你还要稍微小一点？你上高中了吗？”
“我今年初三，正以你教的高中为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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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佳予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我急忙催她讲后续。
“他笑了笑，好像有点期待。于是我更加努力学习，终于如愿以偿。进一步了解他以后，我愈加明白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老师，深得学生的爱戴。不知不觉间，我发觉自己……”
她突然闭嘴，沉默着放下咖啡杯。
“呃，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不好意思让你听我唠叨了那么久。”
“应该是我感谢你和我说了这些。祝你好梦。”
我目送她离开。她明明向我讲述了和暗恋之人的相识过程，字里行间也流露出淡淡的喜悦，可此刻，她的背影看起来却是那么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