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以文章的形式将我所经历的这一切记录下来时，也正是初夏，就和我即将写到的那天一样。
那时天气炎热，西斜的火球丝毫不收敛它的能量。我用纸巾擦掉吸管塑料杯外壁的水珠，柠檬苏打水上面漂浮的冰块渐渐融化，我还没和小离取得联系。她叫我不要随便打电话给她，事情处理完毕会主动联系我，我也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巴士站台干等。每一辆车经过都带来一阵热浪，还有混着燃油味的尾气，于是我躲到远处商店前的台阶。
其实我应该直接回图书馆的，该我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事情与我无关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等等看。就当是有始有终吧。
等到傍晚，天已经暗了，路灯亮起来。我听到警车的声音，不久后，接到小离的电话，她说，回去吧。
“就这样结束了？”
“嗯。”
“书拿回来了？”
“过两天去警察那拿。”
剩下的事情我都是是听小离说的。那个时候她让我去警局，把关于陈浸老师及其搭档里应外合绑架学生的事情全部报告，并请求出警。与此同时，她让陈浸老师把她的照片发给外面的同伙，然后自己穿上钱佳予的校服，假装放学回家，把那个犯人引出来，被警察当场抓获。据陈浸老师说，那人是他的中学同学，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联系了，最近突然冒出来，问他愿不愿意合作“搞钱”。陈浸老师并不想要钱，但这次机会来的十分恰巧，他终于得以发泄十几年来积攒已久的怨恨。我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把怨恨埋在心底，日益发酵，当怨恨找到出口时，他便失控。也许自从妹妹离世，他内心的某个地方就早已崩坏，他虽然陷入疯狂，可是早已习惯了装作正常的模样，所以即便是犯事以后，他也能继续他的伪装，像平常一样做一个受学生爱戴的好老师，直到伪装被揭穿。
幸运的是，据说被绑架的女生还没来得及被卖去山区，警方成功将她们解救。之后的一段时间，小离都没提过这件事。
很快，暑假到了。钱佳予背着书包到图书馆来自习。
“暑假作业看起来不少。”我说。
“我明年可是高三。”她一字一顿道。
“你为什么不去上补习班？”
没记错的话，故事里那个可怜的男同学就是从补习班回家的途中遇害的。
“上补习班浪费钱呢。小离答应我做我的私教。”
她的话音刚落，我就看到小离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一本正经地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文件夹（可惜里面什么也没放）。
“让我辅导功课可不是免费的，佳予高中毕业以后必须来这里打工，用劳动偿还债务。”小离故作严肃，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打什么工，和我一起当图书管理员吗？”我问。
“是图书管理员没错，但你确定一年后你还想当图书管理员？你不希望记忆早点恢复？”
“……”
“你不会忘了留在这里的原因吧？”小离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真忘了。但这可不能怪我，最近发生那么多事，哪里顾得上。
“原来阿七失忆了？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钱佳予表示惊讶。
“虽然想不起来，但我总觉得我应该也上过大学吧。”
“你看上去确实是大学生的年纪。要是你记得就好了，就可以提前和我说说大学生的生活啦。”
“如果他确实考上过。”小离补充道。
……怎么那么损呢？
钱佳予确实每天都来接受辅导。小离也是个好老师，她似乎无所不知，每一门学科都游刃有余，而且教人时很有耐心。钱佳予学习也十分努力，有一次小离迟到了，我趁开课前问她，之后打算考哪所大学。不出所料，她说了一个超级名校的名字。
“真有理想。”我不住赞叹道。
“我必须考一个好的大学，努力找一份好的工作，自主创业也可以，总之要赚大钱。”钱佳予说着，视线悄悄转向一旁没人的地方，“那时候我也是大人了……等他出狱，我得养他才行。”
噗——我没忍住把喝了一半的抹茶拿铁喷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考名牌大学是为了理想。”
“学业理想和爱情理想不冲突的吧！”她一边瞪我，一边递给我纸巾，“我知道他做了错事，但是这个世界本来就尽是坏事，我只要专注于我真正热爱的事物上就好了。他一点也不完美，甚至是‘劣迹斑驳’的，但我想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她的眼睛里写满真挚。我知道，这件事情她已经想清楚了，清醒且认真。既然如此，就没有我啰嗦的必要了。
“谢兰和王雨后来回学校了吗？”我随口转移话题。
钱佳予怔怔地看着我，好像我说了难以理解的蠢话。
“小离没告诉你吗？她们……都死了。”
“死了？”我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谁死了，怎么死的？！”
“人贩子死在警车上，谢兰和王雨刚被救出来时还好好的，只是比较虚弱，但在医院修养时突然猝死了。”
“死因是？”
“我不知道，尽管我已经尽力去问了。”钱佳予难过地摇着头，有一些疲惫。也对，按照她的个性，不用我说，她一定早就努力调查过了。
小离一来就看出来我们两个之间气氛不对劲，但她装作没看见，坦然开始讲课。我盯着她，她余光注意到我的视线，忍不住频频朝我看，课也渐渐讲不下去了。
“好吧好吧……阿七，我道歉，我撒谎了。”
小离认输了。
“可是这次的事情比较特殊，我本不想把你卷进来，只希望你做一个路过的旁观者。”
“但我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了，想要一个完整的交代很正常吧。”
“你只是临时的管理员，是为了等待记忆恢复之前顺便做一做而已，本没必要了解这些危险的事情。”
图书管理员还要面临危险的事？我不解。
“一般的图书馆也许不会，但我们世界尽头图书馆可不一样。读者来自五湖四海，有军人、学者、农民、学生、艺术家，有光明磊落的君子，自然也有心怀不轨的小人。图书管理员要面对形形色色之人，没办法保证来者皆善。再者，我们图书馆拥有世间所有图书和文献，而图书和文献都是知识信息记录的载体，知识又是人类在接受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大量信息后，通过实践活动和大脑思维活动加工形成的。通过这个过程，既可能产生揭示世界真理或造福全人类的知识，比如被广泛应用的工业技术、计算机技术、医学技术等；也可能产生邪恶的、难登大雅之堂的知识，像邪教的圣典、诅咒之术、毒药的配置和暗杀手段等。简单来说，让心怀不轨之人接触到危险的知识，便可能会产生危险的事。”
“比如这次的失踪事件？”
“唉……你说得对。当我见到诱拐犯本人时，我明白他并非常人。虽然他睁着眼睛、面颊红润有血色，向我走近时，胸口也缓慢起伏，但当他的手触碰我肩膀的一刹那，死尸的味道透进皮肤，令我作呕。那是借尸还魂术。”
借尸还魂？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小离。
“没错，顾名思义就是利用尸体装进另一个人的灵魂。”小离说：“我一直和当地警方保持联系，得知那个陈浸老师的发小，其实几个月前在外地打工时就遭遇车祸身亡了。他的尸体被人利用，但陈浸老师不可能知道，他理所当然地相信那人是曾经好友，其实不过徒有皮囊，内里早就换人了。”
“可那人似乎很了解陈老师。”我不解：“他知道陈老师年轻时的经历，也清楚陈老师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扭曲一面，所以才能利用他，掳走高中女生。我想，即便是相当亲密的人也不见得了解陈老师的那一面。可他明明不过是一个利用陈老师朋友的尸体的外人。”
钱佳予听罢也频频点头。
小离解释：“那如果，是借尸还魂术，搭配读心术呢？”
“岂有此理？！被读心的人会不会受到伤害？陈老师有没有事？”
“放心，据我所知，并不会损伤。”
钱佳予松了口气。
小离颔首道：“我想不用我说你们也感受得到，这件事情非常之恶劣，其程度甚至远超我们一般意义的‘犯罪’，是实打实的邪恶。我们暂时无法得知真正的犯人是谁，他一被我们抓到，灵魂就逃走了，只丢下那个可怜人的尸体。最令人不安的是，我仍旧不能理解他究竟用了何种手法，能让两名女生在他离开的数日后突然死去，更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会不会是他拿走了两个女孩的灵魂？”
既然借尸还魂术和读心术都出来了，巫师偷走活人灵魂延年益寿的戏码也不无可能吧。我的猜测完全符合当下气氛，甚至小离都一瞬间觉得有道理。
但她即刻又否定了。
“拿走人的灵魂没有用，灵魂是非常复杂的东西，没有一种方法能把灵魂作为物品使用。有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女巫将孩子的灵魂炼成仙丹，让自己永葆青春，但实际上不可能。拿走人的灵魂，唯一的后果就是取人性命。但犯人与那两名女生无冤无仇。”
也许除了犯人亲自告解，否则这将一直是一个未解之谜。这起事件只能在疑惑中暂时告一段落。
我看着小离将诗集《落日余晖》摆回书架，心里很不是滋味。
“记住这种感受，阿七。”小离背对着我，轻轻地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声音如往常一般平淡轻柔，宛如一杯清茶，但我却隐约感受到薪柴上跳动的火，那杯平静的水面下，热流翻涌。
“很多事情往往没有一个完整的结局，但是……”
“但我相信事在人为！”我大声说道。
她突然回头，眼中闪过一丝光彩。
“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对不对？”我问。
小离没有回答，只是紧紧盯着我。半晌，她微微点头。
我不禁期待起来。那个时候，我幻想着小离施展奇妙的法术，抽丝剥茧地找出犯人逃离的踪迹，而我将全力以赴地协助她。可实际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叫我们不得不一头扑进另一起事件中去。而我也逐渐明白了，自己并非真如小离所说只是一个旁观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