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怪人。虽然对于初次见面的人，这个评价有失礼貌。但他确实很怪。
戴着单边眼睛，黑色的长发因雨水打湿而紧贴瘦削的脸颊，面无血色，穿着浅褐色的及膝风衣。这样的盛夏，即便是暴风雨的夜晚，穿成那样也太夸张了。
他一个手臂扛着昏睡的Jane，另只手藏在袖子里，每一次“影子”的刀挥砍过去，袖子里都闪出一道金光，将武士刀弹开，发出尖锐的金属撞击声。
“唔……”Daria在小离怀中呻吟起来，她的意识渐渐恢复。与此同时，“影子”的身体变得透明，宛如太阳升起后的晨雾，弥散着消失。
“方未寒……”
看着雨中伫立的男人，小李缓缓吐出这个名字。
“好久不见，管理员。”
叫作方未寒的怪人面无表情道。他轻轻拍了拍肩上扛着的Jane：“这个人我要了，请把那边那个也给我。”
“你休想。”小离将Daria一把推给我，然后站起来挡在我们面前。“上次那件事，是你做的吧？”
“我做的事很多，不明白你指的哪件？”
“你利用借尸还魂术，蛊惑学校老师帮你诱拐少女，偷走她们的灵魂，这等卑鄙残忍的事只有你做得出来。”
“‘那位大人’最近胃口变大了，少女的灵魂更能取悦他。”
听到他们的对话，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上次的幕后黑手，特地去找也找不到，反倒在这里遇见了。
小离虽然当时跟我们说没有头绪，但现在的口气听起来是心里早就有数，恐怕是后来发现了些许线索，或是一直都有此推测但由于没有直接证据而没有跟我们说。但即便是她，也全然没料到今天能在这碰上。
方未寒虽是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但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惭愧，仿佛在说一件日常琐事，叫人生厌。
“虽然被你阻拦很不甘心，但没关系，比起少女的灵魂，我发现精神力失控者的灵魂更有用。我知道越来越多精神力失控的儿童面临无家可归的处境，恰好结识Leo先生。Leo先生致力于未成年人慈善事业，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被‘驱逐’出社会的精神力失控儿童，于是我打算与他合作，让他把疑似精神力失控者的孩子让给我，我会付给他足够的钱。可没想到的是，Leo先生心地善良，不愿意与我合作。”
“所以你回到过去，改变了Leo先生。”
“没错，这样做其实并不容易，也花了很多时间。我先在他最初涉足慈善界时搞了些许破坏，让他碰壁，让他的善良遭受猜疑和攻击，让他遭受打击。之后，再摧毁他投资的企业和项目，让他破产，迫不及待地需要钱。”
他的语气始终平静，好似将每一个毫无联系的字生硬地拼成句子，不掺杂一点感情，像是在诵读没有含义的经文。小离说过，只有作为管理员的她才能去往过去（并且伴随诸多限制），我不明白这个叫方未寒的人怎么也能轻易做到，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回到过去并改变了Leo先生的人生轨迹，甚至令他性情大变。
我突然想起这一趟本来的目的是为了调查书籍消失的原因。
Leo先生变成了另一个人，所以，他的女儿Jane也受到牵连。曾经的Jane生活在幸福的家庭，所以她写出了温暖又充满力量的《星河下的帆》，而现在的她失去了写出这本书的条件，所以书消失了。
“你害了太多人！”
“可我不在乎了。”
“就算‘那位大人’实现了你的愿望，你真的能让一切如初吗？你已经……”
“我只想让现在的自己满意，其他的都无所谓。”
他们简短的对话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陈年旧事，方未寒冰冷得就如一台机器，也恰如其名。他朝我们走过来：“把后面那个女孩给我。”
“不……”
“管理员，别傻了，你什么也做不到，你阻止不了我——图书管理员是不能伤害读者的。”说话间，一道金光划过他的指尖。
小离依然挡在我们面前，我的角度看不见她手上的动作，但应该是挡住了对方的攻击。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我心领神会。
世界尽头图书馆有许多“规定”，管理员不能攻击读者便是其中之一。并不是说破坏了规定会遭受什么惩罚，而是根本做不到，身体不可能做出对应的动作，所以小离面对方未寒的进攻只能防守。但一昧的防守终究不是个办法，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咳……”Daria轻轻地咳嗽起来，好像要醒了。我顾不得别的，背起她准备跑。
这时，那个男人把Jane从肩膀上放下来，手扼住她的喉咙。
“你要是认真防守，我也奈何不了你，这样下去没有意义，纯粹耽误时间。不如这样，你们把那边那个女孩给我，我把这个孩子还给你们，不然我就掐死她。”
他说过精神力失控者“更有用”，所以如果二选一的话，他会选择Daria而放掉Jane。但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可以交给他的。
“我们听你的，不要再伤害她了……喂，阿七。”
“好。”我抱着Daria走到方未寒面前，小心把她放到地上。
方未寒松开手，Jane的身子倒下来，我从下方扶住她，缓缓帮她躺下。方未寒没把我放在眼里，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弯腰去抱Daria，趁他低头的一瞬间，我朝着他的下巴飞起一脚。伴随着一声闷响，他整个身子朝后仰去。
我猜的没错，作为临时的管理员（助手），我和小离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那些规则也不适用于我。
这段时间以来，虽然记忆没有恢复，但我逐渐意识到身体比一般人灵活，肌肉记忆也使我很容易使出拳脚功夫，好像我曾经很习惯跟人近身搏斗。再加上我打心底里讨厌学校、可以很娴熟地跟医生一起抽烟、和D先生他们喝酒时也很难醉……我大概认识到我过去是那种不上学在外混的小痞子。
就连面前的人下巴被我袭击以后朝后方倒下去的身姿，都别样熟悉。
小离像兔子一样冲过来，一把拽走了Daria，我则俯身抱起Jane。趁方未寒倒地的短暂时间，我们飞快地将两人带回房子里。Daria已经醒了，但Jane还在昏睡，她本来就身子虚弱，像这样在大雨里淋着，跟扔进河水里没区别，必定吃不消。
“没想到你的新搭档胆子也不小……”方未寒晃晃悠悠地跟过来。他痛苦地揉着脸，嘴角流血，单边眼镜也碎了。
“他不是我的搭档，只是普通的读者。”
“普通读者也要施加‘障眼术’让我看不清他的样貌？”
“……”
“我不信他是一般读者，他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信是你自己的问题。”
小离的手不禁攥紧了。我第一次看见小离紧张的样子，难道方未寒认识我？如果他认识我，小离却在我身上施了法术，故意让他认不出我，是不是代表我和方未寒曾经是敌人？也许为了让失忆的我不至于暴露在危险中，小离才出此对策。
——小离知道这一切，说明小离本来就知道我是谁。
想到这个，我心下一沉。
也就是说，那天晚上，我在世界尽头图书馆醒来并不是偶然，小离和我不是第一次见面，不知道我名字也是假的。虽然迄今为止我从未感受到小离对我有过一丝恶意，甚至可能她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我好，但此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我无法掌握自己的真实处境。
方未寒站在门外，冷冷地看着我们，但没进门。
倏地，血从他鼻子流了出来，他的表情变得扭曲，眼球上翻，嘴巴仿佛不受控制般一张一合。
小离一怔，随即惊呼起来。
从方未寒的身后，十几条黑色的线弯弯曲曲地伸出来，落到地上，像蛇一样扭动着，朝我们冲过来，水花四溅。
小离猛一挥手，地板被看不见的冲击波打得四分五裂，其中最大一块石头立起来挡在我们面前。我看见其中一条“蛇”被冲击波击碎，化为一滩粘稠的烂泥，其他的“蛇”也因撞上石头而暂停前进，可仍有几条绕过障碍朝我们扑过来。
“阿七，Jane，draia！千万不要被它们钻进身体里！！”小离焦急朝我们大喊，“那东西会吞食人的灵魂，然后带回方未寒的手里！”
我猛然想起谢兰和王雨。她们是不是就是被这样偷走了灵魂？！
我随手抄起附近的一把凳子，愤力砸碎一条朝我冲来的蛇，凳子上立刻沾上粘乎乎的恶心黏浆。未等我回过神，两道黑影立刻绕过我朝后面飞去。
Daria将昏睡的Jane紧紧护在身后。
我来不及赶过去，慌乱之中把椅子抛过去，所幸拦腰斩断了一条蛇的身子，另一条蛇也被小离的冲击波打个粉碎。
方未寒浑身痉挛，手脚朝别扭的方向扭转，眼睛只剩眼白，看起来尤为骇人。
摩擦的声音从屋顶传来。只见一道黑影扭曲着爬过头顶——竟是一条漏网之鱼，绕了一个弯，从后面俯冲向两个女孩。
我两手空空，不知所措。小离顾不得身后，黑色的蛇依然源源不断地横冲直撞。
如果干掉那个男人，这些蛇是不是就停下来了？方未寒此刻毫无防备，如果就这么冲过去打倒他，可谓轻而易举。可是怎么才能避开那些蛇冲过去，是个问题。而且，眼看其中一条蛇就要袭击到Jane……
难道已经无计可施？！
如果我也和小离一样，能有远程攻击手段就好了。可现在幻想这些也无济于事。
可是如果……我依然忍不住想。
如果……
如果我有一把手枪，是不是就能逆转局势了？
……
……
那是我意识消失之前，最后一件留在脑海中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