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是会长吗……？”
“他们在说什么？什么怪物？”
“那个奇怪的地方是哪里？”
广场上聚集的协会成员们密切地讨论着。医生打来的视屏电话向我展示了这个场景。
“看到了吗阿七？我用大屏幕给他们展示了你们之间的对话！”
医生镜头一转，只见广场上挂起了白色的幕布，两边摆着不知从哪运来的大音响，幕布上投着会长的身影，是从小离那个方向看过去的视角，显然来自她手里那个摄像头。
“广场有多少人？”我问：“刚刚会长的话全协会的成员都听到了吗？”
“哪能全都来了啊，我让钱佳予去帮我动员，可叫来的人并不多。”医生再次把镜头对准人群。我回忆着那晚全员聚集在广场上的景象，仔细看了看，现在的人估计只有三分之一。
“但是没关系。”医生接着说，“我把音响的声音开得很大，这广场不是在两栋宿舍楼中间吗，好多人虽然没下楼，但都在阳台上望着呢。刚刚的话大家基本上都听到了，你那边情况如何？”
“我这边……”
会长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们。她冷哼一声，中断了魔法做成的投影，从我们面前消失了。
地面又开始震动，围绕着我们的一圈圈围墙缓缓沉入地下，原本走廊的墙壁变回来了，天花板的白炽灯重新亮起来，很快，我们所处的地方回归原本的模样。
我把手机交给小离，医生向她报告了广场那边的情况，小离很满意，但也让医生保持警惕，因为会长不像是那种会因此而放弃的人。
“哎，小离，我觉得大家可能不会轻易相信刚刚那一段呢。”艾露拉担心道。
“这样突如其来的画面确实很难让人真正相信。但是没关系，不管相不相信，至少不可能当做从未发生，会长要是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必然要出面给大家一个解释。她要如何解释？难道告诉大家，视频里那不是真的？可那就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她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编织完美无缺的谎言。如果她解释了，仪式还举不举办？她愿意舍弃她蓄谋已久的那个计划吗？无论如何，我们都给她造成了极大的麻烦，这就够了。”
“原来是这样啊~不愧是小离。”艾露拉又变回了原本那副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总觉得她在“迷宫”里时还有点认真，仔细想想说不定是装的。
趁我们说话时，方未寒一直默默地盯着我，表情复杂，叫人难以揣度。
“小离回来了，障眼术也回来了。”他冷冷道，“但我之前已经看到了，真没想到啊，竟然是你。”
听他的话，小离的脸色突然变了。她挡在我和方未寒之间：“方未寒，难道你趁我不在阿七身边时……”
“没错，你离她有些远时，障眼术失效了，于是我看见他的脸。”
小离想说什么，但方未寒摇了摇头：“你放心，我不会再加害于他。事已至此，前功尽弃罢了，也许他是对的。”
他说着，背过身去，不再看我们：“我不会道歉，也不会忏悔。我做了太多无用之事。”
我一个人蒙着，一时之间忘记了当下的事，心中只有无尽的疑问：我们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那些事，小离希望我忘记，图书馆的大家都只字不提，方未寒也不说，可越是这样我越好奇，甚至有一些生气。我决定趁现在问个清楚，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要是现在不问清，以后就没机会了。然而——
尖叫声。
广场上突然传来了无法忽视的骚动，不祥的感觉瞬间在我心底炸裂开来。
窗外“黑云压城”，天空、楼房、远山、树林，都被一层阴影覆盖，白昼变得宛若黑夜，眼前一片灰蒙蒙。我们赶到广场上时，会长已经在那等着我们了。她得意地笑着，在她身后，是我一生未见过的怪诞之物。
那个东西参天耸立在广场中央，彰显着无与伦比的存在感。它像从地下钻出的肥大蚯蚓，蠕动着没有具体形状的漆黑身体，像是有意识的烂泥，周身还围绕着如烟雾和尘土一般飘忽不定的不明物质，好像连光线都被它吸收。它巨大、恶心、令人胆颤，我被那东西震慑住，一时之间无法移开目光。
原本聚集在广场的人们作鸟兽散，哭声和尖叫此起彼伏。我忍住呕吐的冲动，艰难地挪动脚步，却不知该进还是退。难道它就是那晚屠戮了整个协会的怪物本尊吗？我在心底尖叫，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它庞大的身躯前，一道细线闪着光，从它中间“拦腰斩过”，但那东西纹丝不动。
“哎呀，一点都奈何不了它！”医生的手里攥着几根丝线，跟从前悬丝诊脉时用的不太一样，更像是风筝线。那些线挂在楼房和树木之间，随着他手指的移动而绷紧或移动，不断地切割着怪物。遗憾的是，这样的攻击毫无作用。
钱佳予逃命般地朝我跑过来，躲到我们身后，用手臂挡住眼睛，不想看见那东西。我能感受到她正竭尽全力地保持着表面上的镇静。
“会长可真胆大啊，她不觉得恶心吗？”艾露拉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却没有如常人般的紧张和恐惧。她拉长了语调：“话说啊~就是这东西马上要把我们所有人都杀死吗？那可不妙哎。虽然人都是要死的，但也没必要被这玩意儿杀死吧，可以但没必要啊~”
我想起小树林前面两个人的尸体，他们的身体上有无数又细又小的伤，但每一道伤口都从后背到胸前整个贯穿；我想起那天晚上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刺耳噪音，那直击脑髓的疼痛永生难忘。
大脑稍微冷静一些后，我突然意识到，它，那东西，那怪物……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会长什么时候画下魔法阵，又是什么时候启动了召唤它的仪式？
“魔法何时启动的？！”和我有一样的疑问，小离率先向会长发问。
会长微笑着解释：“魔法阵一直在这里，不过我施了隐藏的法术而已。”那笑容里满是蔑视。
出乎意料，却合情合理。虽然现在才想痛好像已经晚了，但那晚从楼上朝下看时，我们确实没看到有人在现场拿油漆刷（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画下魔法阵的场面。人们朝广场中间聚集，接下来围成一个圈，然后，魔法阵就已经存在于那里了。
“你们的小聪明是不可能阻止我的。”说话间，会长的身边已经包围了和怪物一样的黑色烟雾，看上去是怪物把她保护了起来。而怪物的样子也缓缓发生变化——它看不清轮廓边界的身体上出现了无数密集又细小的凸起，那些凸起渐渐变长，变长再变长，好像是茂密的毛发，又好像蠕动的虫子。与此同时，空气产生振动，是什么发生的前兆。
呲——
呲——
好像自行车轮胎打气之后拔掉气门塞子时的声音。这是熟悉又恐怖的开场，预示着它要开始“嚎叫”了。
和那晚一样，震耳欲聋的声浪瞬间席卷了广场，就算堵住耳朵也无济于事。刺耳的声音震动了天地间的一切，仿佛能透过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分子，刺穿耳膜，击碎脑髓。
小离像上次一样把我们保护在屏障之中，但这个保护的区域太小了，我们五个人都勉强挤在一起，根本没有余地再拉其他人进来。人们捂着脑袋，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像被喷了农药的蚂蚁，黑压压地倒在地上一大片。我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但看着人们扭曲的表情，我仿佛已经听见他们痛不欲生的哭嚎。
——这一定就是地狱。如果让我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除了“人间地狱”别无他想。
小离捂住钱佳予的眼睛不让她看，她自己的眼里，泪水打着转。医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就连艾露拉也收起了平日里对诸事都无所谓的态度，神情异常严肃起来。
……方未寒呢？
我左顾右盼，不见他的身影。他什么时候离开我们身边的，我竟全然不知。
偌大的广场上，除了我们五人外，只有会长一人傲然站立。她的周身都围绕着如雾如烟的物质，保护她不受声波的攻击。
会长挥一挥手，怪物身上无数似毛发又似虫子一般的长条状物体再度伸长，并且变得更细长更灵活，在风中狂乱地抖动。这时，仿佛有一道无声的命令被下达，其中几条“虫子”变成触手模样，如射出的子弹般猛然伸出，朝着它脚下最近的一个人突袭过去。那个可怜的协会成员瞬间被一群触手刺穿，然后，像用叉子插起食物一般，怪物将人拖进了自己的身体里。我无法分辨出怪物的眼睛、鼻子或者嘴巴，可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那个人被吞食掉了。
我终于亲眼看见了，无数道贯穿的伤口的来历，以及协会最终空无一人的原因。
这一次，也依然没能阻止。
我束手无策，只能枉然地瞪着会长，表达无用的怒意。这人间地狱般的场面由她一手造成，而她却面带若有若无的微笑，满意地欣赏着期待已久的画面。每当一个人都怪物吃掉，她眼里的兴奋之情就更浓一些，因为那些血肉最终都将成为她的力量。吞噬了人们生命的，不仅仅是脱离常识的怪物，更是那个女人踏破人性底线的贪欲。
然而，也许是过度的自信蒙蔽了会长的眼睛，让她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影正挣扎着朝她靠近。
事情仅发生在短短一瞬间，以至于我的眼睛都没有捕捉到完整的画面，只能通过后来的猜测和想象去将那个过程补全。
我无法判断那个时候的方未寒是否还能保持清醒，可他确实出现在了会长身后。会长的表情甚至还没有因为发现这个不速之客的靠近而发生变化，就已经被他拦腰抱住。
带着会长，方未寒奋力向那怪物的身体冲撞过去。刹那之间，二人同时被无数触手刺穿，然后，碾碎在怪物的身体里。我的喊叫停留在喉咙处，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来。
我再也看不见方未寒的会长的身影了。
谁都不曾想到，灾难的结束竟比其开始还要突然。
因为作为施术者的会长突然死去，参天的怪物像漏了气一般极速萎缩，宛若一座突然融化崩塌的冰山，掺杂着血和肉的碎块乱七八糟地崩落、收缩，最后全部缩回广场中间小小的魔法阵里去，仿佛大雨后排进下水道的积水。
乌云渐渐散去，一缕缕阳光洒向大地。天空下不再有恐怖的庞大身躯，小离无言地解除了防护。人们一时间都无法真切地相信死亡的威胁已经过去，但他们依然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当劫后余生的痛哭在耳边爆发时，我才终于明白，原来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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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那之后过去了四、五天，甚至一周……？我不清楚，只知道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浑浑噩噩地睡觉。我没有办法审视自己的心情，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悲伤，更不是愤怒，但我很疲惫，无法言喻的疲惫。
待我觉得差不多休息够了，恰好小离邀请我一起去访问神秘学研究协会。
协会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和平，新的会长也被推选出来，这个过程比我想象中快得多。人们尽力像过去一样生活，与以往一样研究。只有让一切尽快回到正轨，才能更好地大步向前，才能更快与过去那段黑暗的日子诀别。
广场上新建起了遇难者纪念碑，上面刻着包括方未寒在内的数十个人名。我们献了花，然后默哀。
艾露拉约我们一起用了晚饭（当然不是协会的食堂，是去城里的餐厅）。以后她将要离开协会，去独自一人开展自己的研究了。她告诉我们，当初几乎整个协会的人都推选她担任新一届会长，但她毅然决然拒绝了。问其原因，答曰：还没有准备好。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慵懒散漫，可眼神却多了些不一样的神采。也许，她终于决定要背负起曾经犯下的错了。我不无乐观地想。在未来的人生里，她会走上赎罪的道路，成为一个真正自由自在的学者。也有可能，她渐渐找到了新的目标，追寻下一份事业。但无论如何，她都将走上一条全新的道路。
到此为止，由负伤的艾露拉所拉开序幕的这段故事，以我们目送艾露拉乘上火车踏上新的旅程为结尾，终于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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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我大概已经把来到世界尽头图书馆之后所经历的所有大事都讲述了一遍。当然，这一年内，还有无数虽然不值一提，却依然成为我宝贵回忆的各类小事。
总有一天，我会找回自己的记忆。也许找回过去的我，会再次忘记来到图书馆之后作为“阿七”的记忆，但是没有关系，只要打开这本笔记本，阅读这些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流着汗
所写下的文字，那些珍贵的画面便会一幕一幕地重回心间。
过去的我，现在的我，以后的我，是在茫茫时空中并不寂寞的三个点。总有一条线，会将我们相连，最终合为一体。
等到那一天，我定将这本笔记继续记录下去。到那时候，希望身边的人依然在身边，同时难免贪心地期盼，能遇到新的邂逅，书写更多值得珍藏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