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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可以做的?
——什麼是不該做的?
——我知道些什麼?
——我不知道什麼?
所謂人類,就是依靠情報而生,被情報束縛而死的生物。
因依靠情報而前行,因掌握情報而安心,同時,傾其一生也只是、也只敢在情報勾畫出的道路上匍匐。
魔術師更是如此——
此時,無論是皺着眉頭的二世先生,滿嘴都是好像不靠譜的“俺聽人說”的大個子神父,還是那個眼角細長笑吟吟、說話時有着如同一隻在講睡前故事的狐狸般聲線的東方男人,他們都掌握着情報。
同時,他們也都想獲得更多的情報。
因此他們不會輕易透露自己知道的東西,但也不會絲毫不透露,每個人都想着用最少的情報誘換出對方的情報……就這樣,一場相當漫長的、看似東扯西扯實則暗藏交手的對話,從天黑時分一直持續到了深夜。
很無聊。
我也忍不住跟着打了一個哈欠——受弗拉特的影響、或是說傳染。
哪怕一開始有強迫自己學習作爲一個魔術師所應該懂得的東西,但是這具身體的年齡從生理學上來說果然還是太小了,需要充足休息的同時也更加容易睏倦。
百無聊賴地讓目光到處移動,稍微活動一下已經變得睏倦的眼球。空蕩蕩的屋子裏沒有看到能夠獲取這裏主人信息的相框——這實在是很正常,魔術師都是這樣。因爲畫像、照片之類的東西很容易成爲被施術詛咒的媒介,讓那本該模糊的咒術變得更加精確,所以絕大多數魔術師拒絕這種東西。
啊,對了。
哪怕已經直到凌晨,這座屋子的主人也沒有回來。
到了這時,似乎已經沒有必要抱着“這裏的主人回過來”的期望了——而我們這邊從弗拉特開始一連串的哈欠似乎也提醒了這一點。
“已經這個時候了嗎……”
二世先生看着懷錶,發出嘆息。
不知道這一晚上的對話他到底得到了多少有用的東西,但看那**着想要緩解着眉心皺紋的樣子似乎很滿足。
“要不,不等了吧,俺看就按這留言的內容先休息吧?”
教會的男人,胡撼山撓着腦袋說道。
被石條壓在桌子上的紙上早就將住房安排得清清楚楚。
儘管留言中有提到自己遇到了重要的事情可能無法及時返回,並且誠懇地表示了歉意……但是我總覺得這裏的主人並不歡迎我們,甚至都特意躲開,一副打算等我們離開以後再回來的架勢。
除了外表全部都是未知的東方男子住一間臥室。
教會那個怎麼看都是在裝傻的大個子一間臥室。
本來二世先生也該是一間獨立的休息臥室的,但是因爲格蕾實在是不放心那個人一個人住一間房,最後就變成了斯芬和弗拉特跟他擠在一起,而我和格蕾住另一間房——
正合我意。
對於那個格蕾,我很感興趣。
各種、各樣程度上的感興趣。
比如……
“格蕾對埃爾梅羅二世先生怎麼看呢?”
“格蕾對斯芬怎麼看呢?”
“格蕾對埃爾梅羅二世先生和萊妮絲小姐之間的關係怎麼看呢?”
這些都是我很想問的問題。
因爲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真的很相像,相像到了我甚至覺得,如果繼續觀望、記錄下這個人的經歷,或許當她成功地找到目標以後也沿着同樣路走下去的我也可以毫無風險地得到我所缺失的……
得到我所缺失的東西。
沒錯,缺失。
我是不完美的,或許已經是最優秀,但絕對不夠完美——無論是家族的評價,還是君主-埃爾梅羅的評價,我都是殘缺的。
但是,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缺少了什麼。
我的魔眼能夠看到,但是我卻無法通過魔眼得到答案,就像是飛機的引擎固然強勁,可若是安裝在自行車上則是無法成立的謬論。
觀測的結果,最多,只能讓我在格蕾身上能夠看到某種可能性——
但終究我還是一句都沒有問出來。
格蕾不善於說話,我也同樣如此。
靜靜地滅掉能夠收集、放大燭光的魔術裝置,在黑漆漆的屋子裏,我和格蕾背對背地躺在牀上。
睡不着。
完完全全地睡不着。
“咦嘻嘻嘻嘻,那邊的人已經是埃爾梅羅家的人了吧?你在觀察格蕾吧?快快快,快把我拿出來,我已經按耐不住要和人交流一下小格蕾的祕密暗戀故事啦!”
格蕾的第二人格又開始吵了,一如既往地話題還是針對着格蕾。
不過……
拿?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似乎有什麼硬物與地板碰撞發出的輕微動靜,當我疑惑地轉過身子時,看到的就是格蕾從她那邊的牀沿底下取出來了一個東西——
依稀能夠通過窗格里透進來的暗淡夜光看到那是一個像鳥籠一樣、但是尺寸更小也更加狹窄的“檻”。
而在細長“檻”裏,放着一個會在格蕾的動作中與“檻”碰撞着發出“喀塔喀塔”聲音的硬物,怎麼聽都不是活物。
魔術禮裝?被賦予了獨立人格的魔偶?
所以,我一直以爲的格蕾的第二人格……原來是這樣的東西嗎?
用手肘撐着上半截身體,保持着一個半起身的動作,我看着從牀上坐起來、一隻手掌托住“檻”的的底盤,另一隻手則向下按住“檻”的頂部的格蕾,心中閃過了一絲不妙。
因爲此時的格蕾,摘掉了兜帽的格蕾,臉龐被窗外透如的光塗上了一層白霜。
那種惱羞成怒的表情。
那種似乎憋着一口氣的表情。
那種……
“終於把本大爺拿出來見新人了嗎?記住了啊,以後要記得叫亞德大人……等等,格蕾?本大爺爲什麼突然會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那東西似乎挺有靈性的樣子,並不是隻遵從機械指令的蠢物。
“哼。”
格蕾皺着小巧的鼻子,發出了一聲輕哼。
向上、向下,手臂的動作就像是在手動混合需要充分混勻的試劑——
“啊啊啊啊呃呀呀呀呀呀——!”
悠長的悲鳴,“檻”中的東西在裏面瘋狂地來回運動着,不停地撞擊、反彈、再撞擊——人們常說“被捲入■■的漩渦之中”,而在我看來,這大概就是這句話最真實的具現了。
終於,格蕾停下了動作,已經沉默了的魔偶連同着細長的“檻”又被放回了一開始時取出的地方。
“這是……什麼?”
“……是,亞德。我在故鄉繼承到的,一種魔術禮裝。”
“唔,說到帶有人格的魔術禮裝,萊妮絲小姐的特里姆瑪烏……”
幸虧有他,我與格蕾之間的話題大概是可以打開了。
那麼接下來是女孩兒們的睡前聊天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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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芬斯芬,你覺得奧菲莉婭是個怎麼樣的女孩兒呢?”
另一間臥室裏,被弗拉特刻意壓得很低的聲音響了起來。罕見地,他沒有屢教不改地稱呼斯芬爲“路希安君”,因此甚至讓同樣打着地鋪躺在旁邊的另一個人有了那麼一瞬間的反應不過來——
“?”
斯芬一愣。
隨後,他衝着埃爾梅羅二世所在的牀鋪揚了揚下巴,然後將食指豎在脣前,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噓”——
“沒關係,老師已經睡了,我們聲音小一些不會有事情的。”
弗拉特眨眨眼睛,小聲說道。
如果不是斯芬這傢伙嚴格地執行着“看住弗拉特,別讓他亂用魔術”的指令,或許自己還可以設立一個覆蓋兩人的隔音結界來哈哈大笑——所以說,明明白天兩個體力最差的人都累得要死要活,但等到了安頓下來,年輕人與中青年的精力差距這就體現出來了嗎?
斯芬坐起來,看了眼老師那邊。
弗拉特已經說了很多了,那邊還是沒有什麼動靜,悠長而均勻的呼吸聲說明老師確實已經睡得很沉了。
說起來,**魔術中偏向“獸之本能”的東西確實讓他對於土地變化的敏感性大了很多,初來乍到這個國度,雖然談不上水土不服,但終究還是決定有些睡不着……
——那就聊聊?
斯芬這麼想着。
於是在再次強調了讓弗拉特注意自己的聲音不要大呼小叫以後,男子宿舍的深夜聊天也拉開了序幕……
聊什麼呢?
男孩子宿舍裏的深夜話題,那自然是女孩子啊!
“你覺得奧菲莉婭是個怎麼樣的女孩兒呢?”
再次重複之前的問題。
這不是討論,而且單純的詢問。
事實上,斯芬的嗅覺是一種更加玄奇的東西,不單單只是單純的聞到“氣味”,甚至還包括“魔術的痕跡”……“形狀”、“顏色”、“因果”等等奇奇怪怪的東西,說實話這已經不是純粹的依靠鼻子能夠做得到的了吧?
但是確實很好用。
比如,斯芬總是能聞到格蕾“那種軟軟的、香甜的、灰色的、正方形格子的,好像能掛在體內的香味”……
“奧菲莉婭……”
斯芬輕輕抖動着鼻子——
“柔軟的、橙色的、似乎有火焰的氣味……以及……嗯?”
“怎麼了?”
“沒、沒什麼。”
“喂,你這反應,怎麼可能會沒什——唔唔唔……”
向來冷靜幹練的同伴罕見地遲疑,這讓弗拉特立刻升起了狐疑。他下意識地嗓門就逐漸提高了起來——然後,在防身術訓練方面從來都是掛科的弗拉特幾乎是瞬間就被斯芬制服並堵上了嘴巴。
“說過了,要聲音小一些——老師在睡覺。”
跨開長腿騎在弗拉特背上,用一隻手將對方的雙臂都扭到後面控制住,另外一隻手則用來捂對方的嘴巴,斯芬壓低着聲音附在同伴的耳邊說道:
“接下來你不要吵。如果同意就點點頭,我鬆手;如果有意見,那我就再在你身上坐一會兒直到你同意,明白了嗎?”
弗拉特瘋狂點頭。
如果不是雙手被疊住按在背後並且堵住了嘴巴,他現在一定會狂拍地板,然後大喊着“我認輸”、“認輸啦”這樣的話。
見到對方已經表態,斯芬鬆開了弗拉特,然後輕手輕腳地從他身上下來——
“所以,你到底發現了什麼?我們可是現代魔術科的‘雙壁’啊,有什麼嘛居然瞞着我。”
“其實……也不是不能說。”
“那就說。”
“她……和格蕾很像。”
——我們都是同類。
“啊?”
“我是說,她的氣味兒,和格蕾親親超級像啊,就是那種……”
就是那種始終無法融入的味道。
或者說是作爲成果,半吊子的味道。
既不是人類,也不是別的什麼東西,而是處於兩者之前,恐懼着,逃避着,最後反而不倫不類的——
“喂,我記得你像個癡漢一樣就是因爲格蕾的‘氣味’吧?該不會是要從專一的癡漢變成‘我全都要’的人間之屑吧?”
“白癡,怎麼會!不管怎麼樣我永遠都……”
戛然而止。
埃爾梅羅二世那邊傳來了翻身的動靜,就好像夜裏聊得正歡的宿舍聽到了查寢老師的腳步聲一般,一切的動靜都銷聲匿跡。
一鍵靜音,效果拔羣。
好在那個男人終究是沒有醒來,或許因爲壓力與工作的原因,君主-埃爾梅羅二世似乎總是處在一種過於疲憊的狀態,所以他已經習慣了在短暫的休息時間裏很睡得很沉以保障自己的工作精力。
這也是格蕾不放心他一個人住一間房的原因——這個人吶,是有可能無聲無息地被人揹走都醒不過來呢。
——還聊嗎?
兩個少年無聲地對視一眼,眼中是對彼此的詢問。
“睡覺。”
“噢……”
弗拉特應了一聲,老老實實地躺了下去,兩隻胳膊枕在腦後眼睛睜得大大的。
二十分鐘後。
“路希安君——”
該死,又叫回這個討厭的稱呼了,剛剛不還是叫對的嗎?
這一刻,縱使是知道“只有7秒鐘記憶”這樣武斷的說法對於魚來說很不公平,斯芬也依然忍不住地將那個黃不溜秋腦袋與溼漉漉滑溜溜的魚腦袋之間拉上了等號。
“閉嘴,睡覺。”
低沉的、如野獸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嚕呼嚕的聲音從少年的喉嚨裏涌動,然後被牙縫濾過擠壓,直到變成一種不會驚醒此時睡着的人的程度以後,對着身邊的“魚腦袋”發出。
“噢……”
面對“和善”的斯芬,弗拉特從善如流。
隨後——
“等等,你不也是還沒睡着嗎?”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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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當雞鳴而非倫敦那沉悶的鐘聲響起時,我睜開了眼睛。
天色已白,晨起的光線穿過窗戶格子間透光的白紙散射進房間,落在灰色的兜帽上烙印下一個一個格子狀的模糊光斑……格蕾又將斗篷上附帶的那頂兜帽捂上了。
就因爲二世先生不喜歡看到她的臉?
這樣的話,戴上面具會更好一些吧?
眨眼,睜眼,發呆。
思維格外的活躍,與之相對稱托出的便是晨起後還未曾徹底喚醒技能的身體彷彿變得格外遲鈍。
不想起牀。
畢竟無論醒來還是睜開眼睛,都沒有“這樣了就該起牀”的規定。
有些人在早晨剛剛起牀的時候總是會精神萎靡、思想飄飛、注意力難以集中,恍惚的狀態很容易引起詢問,而被詢問之人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會暴躁且不耐煩……
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清楚地明白這一點。
所以,這並不是賴牀。
只是單純地想要在牀上稍微清醒一會兒,待到夢與現實的壁障徹底消融以後再從牀上起來。這樣纔不會因爲名叫“起牀氣”的東西做出可能的不冷靜的行爲——絕對不是因爲昨夜睡得很舒服,絕對不是。
“奧菲……莉婭?”
是格蕾的聲音。
聽起來有些遙遠……並非是距離空間上的那種遙遠,因爲她就坐在和我同張牀上的另外半幅牀板邊兒上俯身穿鞋;準確來說,這應該是那種精神空間上的遙遠,就彷彿隔着夢境,我在夢中,她在夢外,恍恍惚惚,有種格外的不真實感。
“唔呃嗯………………”
很長很長的音順着氣流從喉嚨裏緩緩向外流出,通過聲帶時並不通暢。
“早上好啊,奧菲莉婭。”
格蕾的語氣有些歡快,對她來說,像昨夜那樣長時間的與人交流大概是很值得紀唸的一次記憶吧——因爲我也是這樣想的,相似的人遇到相似的情況,最後所得出的結論理應也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唔,早上好,格蕾。”
兩隻手拍拍臉頰,再稍微揉搓幾下,我感覺自己的腦子清整了一些。
掀開被子,坐到牀邊。
懨懨地低着腦袋,俯身,將靴筒拉直然後套進腿去。
“說起來,奧菲莉婭的眼睛……是和伊薇特小姐一樣……啊,抱歉,我並沒有抱着窺探祕密的想法。”
“嗯……那是魔眼。”
我點點頭,然後拎起另一隻靴子——
“是能夠看到未來的魔眼。”
我補充着。
反正,賣貨的時候明碼標價也是常識,埃爾梅羅的君主肯定知道我的魔眼的情況,對於作爲他的入室弟子、對於格蕾,我也確實沒什麼隱瞞的必要就是了。
“看到,未來……嗎?”
格蕾似乎還是有些茫然,於是我接着補充道:
“是,我的魔眼是‘未來視’的魔眼,準確來說,應該是屬於‘未來視’中測定類的魔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