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里……是梦吗?
我不知道。
仿佛是置身于炼狱。
又仿佛是见证了星球垂死的核心。
刺鼻的硫磺味与灼热的死寂构成了眼前这个红色的世界,热浪滚滚似真似幻。我能明确地感觉到那几乎要将整个人都燃成灰烬的庞大热量,但是与之悖逆的是我却始终存在于这样的温度之中未曾消失。
天上空无一物,云与彩虹全都被烧得干干净净,就连本应为蓝色也被炙烤,露出星球之外那无尽的星空。
大地皲裂,断谷纵横。
战斗的痕迹,焚烧的痕迹,在这荒古的战场上躺满了焦黑的巨大残尸。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如同参天大树一般、却已经碳化的鹿角犄杈横亘天地,散发着恐怖的魔力。
——这里……是哪里?
——我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
我在颤抖。
我在恐惧。
灼烧的疼痛,无时无刻——
“哈,人类……人类的幼崽?对弗雷(Freyr)那个废物的东西有兴趣?”
不知来源的声音撒遍了整个空间,重重叠叠。那种夸张的共鸣绝非是人类的声带能够做到的,反而更像是那种巨大魔像所搭载的语音功能,其中每一个音节都显得无比沉重,甚至整个空间都在这声音的振动之中嗡嗡作响。
是谁?
或者说,是什么?
看不清。
炽热的光映入眼帘,如同熔化的金属,但正是因为这份耀眼的灼热,我什么都看不清。
魔眼……
对,魔眼!我的魔眼!
我匆匆将手摸向右眼。
如果是魔眼的话,或许能——
“啊……‘枢纽’啊,真是美丽的颜色,哪怕是毁灭的我也为之叹息。”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声音仿佛有温度一般炙烤着我的灵魂,很痛。
真的很痛。
但是……“枢纽”?
我想,我大概已经有些明白这是什么了。
魔眼是独立的魔术回路,强大的魔眼是最优秀的魔术回来,甚至能够在降灵召唤类的魔术中为那些人类的魔术回路所无法承受的强大存在提供降临所需的魔力——我之所以曾经会被家族当做最有可能达到那个悲愿的成果,其原因很大程度上就是在这里。
也就是说……
“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是很聪明吗!正是以你的眼睛作为魔力的枢纽,你才能够连接到沉睡于星球内侧的我的梦境啊!”
“你是……恶魔?”
我问道。
声音在颤抖——本以为见到法姆索罗涅家族所代代追求的东西会让我感到满足,然而事实上盈满了内心的只有无端的恐惧,与想要不顾一切逃离的念头。
“不!不是。”
那个神魔般的存在回答得很干脆,而后声音一转——
“……你在恐惧我吗?”
●
再睁眼,火焰的余韵仿佛依然燎绕在我的身边。
我原本该是会发出的恐惧的叫喊因为回到现实的清凉感而被打断——抿唇,咬唇,失态的声音硬生生被我堵灭在了喉咙里,取而代之的是嘴里绽放开的腥咸血味,与视界被水雾模糊的片刻。
鼻孔粗重地呼吸着,胸膛努力起伏,如果恐惧是拥有实质那么这样的做法便可以使其平息——
入目便是君主-埃尔梅罗的侧脸。
他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还捏着一根儿没有被剪开的雪茄——我知道这是二世先生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之为“嗜好”的东西,说实话自从登上离开英国的飞机以后一直都没有见到他叼着雪茄的模样着实挺令人感觉奇怪的,现在我倒是可以松口气了,至少“君主-埃尔梅罗已经被人替换的可能性”可以得到排除……很奇怪,此时的我居然还能够胡思乱想。
“……嗯,醒来了。”
看到我睁开眼睛,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坐直了身体——
“那个人对你做了什么?”
他问道。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二世先生皱起了眉头——
“把具体的情况说出来,我听一下。”
●
通过眼睛去“看”,是人类历史上最初的魔术。
在人类所拥有的五种感觉中,视觉所处理的情报是最多的,因此,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眼睛是拥有魔力,同时一些神秘的自然现象也被赋予了“神明之眼”这样的指代,或者说正是这样的自然现象赋予了“神明”拥有力量的眼睛?
这便是最初的魔眼。
然后,在此基础上,现代所说的、或者说是时钟塔所说的魔眼又被分成了几个等级。
很多魔术师都有的、通过术式制作的人工魔眼,不过这种魔眼充其量只有魅惑(Charm)和暗示(Whisper)这种程度的能力。
而魔术师们所追求的那种魔眼,往往都是魔眼中的特例(Noble Colour),那种与生俱来的魔眼,其中往往都蕴藏着大的神秘,甚至是连魔术也无法再现的“超能力”——
“按照你说的,‘猩红的凝视,来自灵魂的冷彻,仿佛被毒蛇缠绕’……如果我的判断没有出错的话,你应该是被魔眼影响了。”
“啊……虽然这个判断有些武断,但是符合特征的‘猩红蛇瞳’,加上当时的情况就是那个人刚刚离开你就眼睛流血倒在了地上,这的确是最有可能的推测。”
“但是……”
“Why dun it(动机是什么)?”
二世先生将右手里的雪茄一端在左掌心里顿了顿,皱着眉说道。
——Why dun it.
关于这个,很巧,不久前的夜聊之中我是听格蕾讲过的。
暗示、支配、傀儡制作,推理犯人到底是谁毫无意义。
魔术最重要的就是神秘,魔术师最看重的也是神秘,因此,没有人可能通过魔术师行事所使用的方法来进行推测——因此,推理犯罪手法毫无意义。
所以……
Why dun it。
或许是因为大多数魔术师都只是纯粹的学者吧,他们的行事中除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各种神秘手段外,目的与动机反而大多都是直来直去,单纯诚实得可怕。
所以,与其去关注魔术师在事件中使用的神秘手段,倒不如直击核心,把注意力放在对方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什么样的动机之上。这样或许会无法揭开过程中的谜团,但毫无疑问更能逼近事件的真相——
“目的……你的魔眼现在无法使用了对吗?”
“是。”
我点头。
本来就是到目前为止就还不能太过自如地使用的魔眼,被强行激发以后对身体造成的负荷损伤需要充足的时间去进行恢复,至少短时间内是无法再度使用了。除非是有着拼上性命或是抱着舍弃魔眼的觉悟——
我并没有这样的觉悟。
所以,为了逃避猜测中可悲的未来,我选择对君主隐瞒了这一点。
不,或许不止这一点才对……
“是这样么……”
二世先生点着头——
“从他离开时展露出的态度来看,想要做的事情无疑是已经达成了。那么,也就是说……他的动机就是袭击你的魔眼?”
“这样的话就有两种猜测了……”
一种是基于那个男人“知道我的魔眼的真相”延伸的猜测,另一种则是基于那个男人之前所提到的,在那个传说中的“直死之魔眼”方向上进行的延伸。
若是前者,对方则有所谋划,因此想要让犯规的未来视提前退出阴谋游戏。
若是后者……
传说中“能够杀死一切的魔眼”和“不死不灭的祖”,这样的两个传说遇到一起可真是令人笑不出来的猜测啊。
“格蕾,你留下来照顾奥菲莉娅。”
二世先生霍然起身,将手里拿了好久始终未曾品尝的雪茄重新收回到怀里。
见格蕾点头,他站直了身子,然后面色严肃地扭动脖颈让自己的目光从在场的学生中巡视了一圈——
“斯芬,弗拉特。跟我过来一下,我们应该去找那位先生谈谈,关于他伤害了埃尔梅罗的人这件事。”
……意外地护短呢。这个人,君主-埃尔梅罗二世先生。
看着那个高大而瘦削的背影,我仿佛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明明作为魔术师来说是那么弱小,可是却有着如山岳、或是城墙壁垒一般的感觉,似乎仅仅只需要站在那里,看着那里,就能够在面对恐怖的天灾也有勇气不再逃避似的。
群山、城塞、房屋……
——“家”吗?
——或者说……
“……父亲大人?”
我在心里低低地叫了一声,随后又不觉感到失笑。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仅仅是第一次有作为长辈的人愿意为我出头……不,仅仅是因为没有派上用场就提前受到了损坏,然后主人去找损坏了工具的人提出赔偿而已——
是的,没错,就是如此。
仅仅就是如此而已。
我心里乱糟糟地想着,双手使劲儿地握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用十指绞缢着那柔软的布面。
脑海里的画面疯狂地跳动着,从法姆索罗涅家从小接受的种种理念与调整,直到埃尔梅罗教室的大家,直到猩红的蛇瞳,直到最后停留在那梦中炼狱、散发着不可直视的炽金灼热的魔神。
“……你在恐惧我吗?”
那声音仿佛时刻在脑海里回荡,即使现在,手里不攥紧些什么也会因为那回忆中的神魔而战栗不已,这是置于人类本能中的恐惧,只有那些英雄才能够抵抗——或者说正是因为能够抵抗这份根植于本能中的恐惧,才能成为英雄。
我做不到。
我还没有不具自知之明到这种程度,妄图做到与“英雄”相比较。
因此我在恐惧。
是的,我在恐惧。
恐惧得已经不行了,恐惧得身体已经冰冷到如同死去一般失去了感觉,恐惧得连灵魂都仿佛在颤抖着想要从这意识之中逃离,恐惧得,甚至想要将自己的一切、尊严也罢魔眼也罢生命也罢全都舍弃掉——
是了。
手指渐渐放松了下来。
是了……
胸口那聚拢的一团热气缓缓呼出,取而代之的是温暖散去后的冷清感,就像是被现实所取代的炼狱之梦境。
怅然若失。
是了——面对那样的东西,面对“恶魔”,区区一个现代魔术科的君主又能怎么样呢?
“奥菲莉娅?你……很痛吗?”
格蕾疑惑地看着我用力过猛变得有些发白的指节、以及那被单上的抓痕,然后有些担心地问道。
“……”
我沉默着看着她。
她是在关心我吗?即使很笨拙,但是是在关心我吧?
没错,是这样,这里是与家族不同的。在那里我甚至不是被当作一个人,只是为了达成家族历代追求的、曾经最接近于目标的魔术成果。痛楚这种程度的东西,对于父亲母亲、对于魔术师们来说只要不影响使用机能就是不会受到在意的东西,软弱的哭号能够换回的只有漠视和为了让我“适应”和“习惯”而更加加剧的痛楚。
但是这里不一样吧?
我抿了抿嘴唇,决定尝试着把痛楚说出来——
“……很痛啊,就像是灵魂的一部分炸开了一样。”
“啊!这……”
这样的痛苦很难想象吧?
躺在床上,仰望少女兜帽下那张写满了担心的脸,我努力让嘴角向上动了动。
“奥菲莉娅?”
痛与笑,这样的矛盾让格蕾看起来变得更加担心了。
“笑一笑……格蕾也会很可爱的。”
“啊……诶?可爱什么的……”
“拜托啦……格蕾姐姐,嘴角稍微抬起一点吧?这可是病人的请求啊……”
这是我第一次叫格蕾“姐姐”呢,虽然她的年纪要比我大上5岁,但我却只愿意将她看作是同辈人呢。
“姐、姐姐病人什么的……”
很犯规吧?听说人们总是无法拒绝可爱的幼年生物,“美丽”与“弱小”是人们本能中会引出“恻隐之心”的钥匙——莱妮丝小姐曾坏笑着告诉我,说我很符合“可爱”的定义,这也是可以使用的“术”。
所以,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笑一下嘛……笑容是可以祛除疼痛的啊。”
我再一次说着,努力做出笑容,并且学着猫一样地伸出爪子抓住了与此时的她一般不知所措的斗篷。
“诶?诶!不要——是、啊……是这样吗?”
果然,她妥协了。
好美……
“好丑,不算,再来一个——”
我笑着又提出了要求,只是这一次是发自内心,自然而然,就像是被那笑容感染了一样。
这样子……如果能够一直保持这样子过下去就最好了。
就这样吧。
恐惧什么的,实在没必要传播给更多的人。
我的年龄是埃尔梅罗教室里最小的吧?如果“恶魔”终将降临,那么,至少让我坚持到他们全都死亡以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