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篇
第一百五十五点五章 虚伪的嘱托(宿命篇序)
时间是公历零一六年的九月,地点是察依娜尔联邦的帝都。
现在正逢黑夜与白昼交替的时刻,整座平乐京仿佛处在一片光影朦胧的十字路口中心,界限模糊,昏暗,而又明亮。
暮夏的夜虫,在这黎明前的短暂时段抓紧时间鸣唱。
“唧唧唧”的,那声音时缓,时急,忽高,忽低,就好像是在兴致勃勃的讲述些什么,又似乎是在神神秘秘的呢喃些什么。
合着那夜虫轻鸣,皇城“奉天城”东门一侧的钟鼓楼上有鼓声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
一共五响,声传数里,铿锵有力。
宫里那些提着宫灯侍立于廊前柱后的宦官们,无不侧耳细听,跟随那鼓声,敲起手中梆子,尖声唱喏起来:
“寅正四刻(凌晨四点),五更,日旦,!”
“……五更,日旦!”
“……日旦!”
“……旦……”
“……”
唱喏之声,抑扬顿挫,萦绕廊柱之间,穿过殿台楼宇,层层传递,直至皇城深处。
正在一张镶金嵌银的玉案上书写的一支象牙毛笔听闻报更声,停下了动作,稍稍顿了顿,被轻轻放在了那一旁的陶瓷笔搁之上。
通宵批阅公文的白皇以袖遮面,掩饰倦意的打了个小小哈欠,从自己身下那张檀木椅上站立起来,伸了伸懒腰,于这座近几天来俨然变成其“寝宫”的正殿中来回踱起步子来。
彻夜为国事劳碌,这位年轻君主的脸上此时带着几分疲色,两只眼眶的下边也各自挂上了一条浅浅的黑眼袋。他本打算在工作告一段落的此刻稍事歇息的,不过转念又考虑到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得要上早朝,万一这一打瞌睡就不小心误了时,那到时候面对群臣可就尴尬了不是?这心底下一合计,无奈,只得放弃了当前的美好想法,拿手在自己脸颊上拍拍,全当做是抖擞抖擞精神了。
“来人,更衣。”
白皇轻唤一声,貌似早就待在殿中不知道什么地方静候着的好几名宫女,便立时行动起来,谦恭地聚过来了。
两人合力将一人多高的大铜镜子给抬至天子身前放下,端着水盆捧着毛巾的两人则是负责梳洗,又有两人分别双手托着衣裤配饰低眉垂首恭敬侍立,最后再有两人伺候着将那些衣物为皇帝一件件的更上。
这整个更衣过程看似相当繁琐,不过也许是久而久之的这更衣者与被更衣者之间都配合得熟了吧,实际上又进行得十分利索。
不多时,在那再次被抬起来撤走的大镜子中所映出的白皇身影,已经与先前那疲惫的姿态大不相同——
身披金龙袍,脚踏麒麟靴,腰系白玉带,头戴紫金冠,左手扶衣带,右手按佩剑,剑眉星目,两瞬精光流转,好个英姿飒爽的模样。
一切准备妥当,白皇朝自己那逐渐远去的镜中形象满意地一点头,又向玉桌上搁着的那只进口小座钟侧目一望——还差整整十分钟才到五点,这时间尚早。可是环顾左右,除了几个内侍宫女,全没半个可以聊天的对象,这不由得就略觉得无聊,便打发着时间信步踱出殿门,于殿外闲逛起来。
唧——唧——唧——
虫鸣依旧,而此时的夜空无月,那整个天际就像是一块巨大幕布一般,黑沉沉的笼罩着大地,唯独有遥挂在东方地平线上的一颗特别明亮闪耀的“晨星”,在此刻能够被清楚的分辨出来。
“太白东升。”
白皇随口自语,而语未毕,就听到一个声音从自己身后飘来接过了话头。
“这‘太白金星’,相传乃是一位极美丽之仙女,金色罗裙,头戴羽冠,演奏琵琶,替天帝巡回天际,监察人间。”
这位健步来至白皇身侧,正跪拜天子行君臣之礼的青年人,一袭白底锈银麒麟官袍与周遭黑色背景相对比显得格外的鲜明而突出,不是昨夜轮职宫中值宿(值夜班)的左仆射又是何人?
此人名叫曾卫国,是已经致仕的上一任左仆射曾报国的孙子,德才兼备,学富五车,奋发向上,大有可为。
这位循规蹈矩的年轻左仆射脾气就同其祖父一样倔强,不过其虽然墨守成规,同时又并非一味的顽固守旧。曾卫国同朝中诸多“保守君子”一样,在国策上主张“节流”,而同时也十分看重“维新人士”所提出的“开源”意见,鼓励推陈出新,这使得他在朝堂上新旧两党之间都备受尊敬,威望颇高,而被朝野盛赞为慧眼识人的天子白皇,亦是理所当然的对这位由一介县官破格提拔的参政(宰相)器重有加。
“这‘太白星’,东升迎破晓,称‘启明’;西沉伴黄昏,又曰‘长庚’。”
与天子见过礼,这与白皇一样“不睡觉”的左仆射接着刚才话题娓娓而谈:
“其(太白)乃天帝亲命之‘西方巡使’,司掌人间福祸旦夕,遥挂东方则为福,悬于西天则为祸。”
“呵呵,曾爱卿果真是博学多识,这些个传说典故什么的,朕平日里可是不甚了解的。”白皇含笑称赞道,在嘴上将那“旦夕祸福”四个字反复念着,略作沉吟,转而便轻叹口气,面色稍黯,“不过讲到这‘旦夕祸福’,自今年三月右仆射(圣人莫尔)失踪以来,我察依娜尔国内,亦确确是祸不单行。”
“臣亦有同感。”左仆射认同的点点头,“这数月来各州郡递上京师的告急文书可谓是铺天盖地,已经在臣的公案上堆积成山。臣将阅过的折子内容,做了个分类汇总,归纳如下:
“北方数月大旱,草木难生,土地沙化,荒漠扩大;南方暴雨连连,终日不绝,洪水肆虐,泛滥成灾;西部天降飞蝗,啃田噬粮,饥民满山,饿殍遍野;而在东边,亦是瘟疫流行,医者乏术,荒冢林立,死人无数。”
“诚如爱卿所言,如今国内受灾之严重,实属百年难遇。可这都危难当头了,朝中众臣却各持己见,仍旧忙着相互攻讦,朕看在眼里,寒在心里。尤其是那个贾忠义(赫尔迪斯),右仆射不在,似乎就没了约束,近日是愈加的居心叵测,狂妄放肆,竟然还对朕问出‘察依娜尔联邦有君主却为何不称帝国’这样关乎原则的荒唐问题来了!曾爱卿你现在当着朕的面,给朕说说,我察依娜尔为什么只叫‘联邦’,不作‘帝国’?”
“回陛下话,那是因为我国实乃‘多邦联合’之故。追溯历史,我察依娜尔当初只不过一区区小国,然历朝天子励精图治,仁德治国,素以贤明闻名天下,周边大小国家亦纷纷慕名朝见,皆受天子圣德感化,无不举国归附,经年累月,方得成就我天朝疆域今日之辽阔。开国太祖皇帝毕生以‘天下大同’为己任,四海国家,不论贫富贵贱,皆视为兄弟,等而待之。其定国体为‘联邦’,亦是为表天下公有,而非君王一人之私物也。后世天子亦皆秉承先人之志,广施正义于天下,力促诸邦共繁荣,方得奠定我天朝基业今日之辉煌。”
“哈哈哈……朕,果然未看走眼!如今这朝中上下,真真能够为朕所信任的,就只剩下曾爱卿你了。朕希望你能以身作则,在群臣面前做好表率,切不可再让‘贾忠义’那样的人物出现第二个……”
……
……
白皇十八年(公历零一六年)腊月,天子突染恶疾,猝然长逝,太子凤麒十六岁而戴冠,继位登基。
尚书贾忠义于登基大典进行途中出百官之列,宣读“先皇遗诏”一封,指控参知政事左仆射曾卫国“阴谋祸国”,命人将其当场革职,下狱查办。后又自封“太子太傅”,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时之间,朝野哗然,不服者众多,以东西南北四方大城为首,别有用心之徒亦纷纷蠢动,天下遂大乱。
东方青龙城(原大和郡)恶疾肆虐,守将(艾利奥鲁)闭门城内不作为,有邪教“稻荷仙教”伺机兴起,大肆鼓吹“狐仙消灾”之论,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西方白虎城蝗灾方除,百废待兴。孰料镇西安抚使沈瑜擅挑边衅,与西国(布拉索尔帝国)重提当年领土之争,致使两国关系骤然紧张,摩擦加剧,剑拔弩张;
在南方有定远侯(原术法将军)王耀月,鼓励军民开凿运河,广挖沟渠,名为“抗洪治水”,实则利用水路入海之便,私设回易(走私),广积粮钱。其于定远城(朱雀城)屯兵四十万,麾下各式战船数千,俨然割据一方,分庭抗礼之意昭然;
再看北方大漠,群盗蜂起,马贼横行,玄武城守将细川十六夜发兵进讨,反被一众盗匪连夜偷袭攻破城池,寡不敌众,弃城败逃……
……
……
“相信妳来到察依娜尔的时候已经也听过了不少传言,我也早就料到听到那些流言蜚语的妳,一定会来到这个国家的帝都,来寻找那个传言中为千夫所指的‘奸臣’,这个舍弃先知身份的——我。”
在太傅府(原尚书府)这间奢华远胜从前的书房中,锦袍玉带的赫尔迪斯面对棋盘上久未破解的黑白棋阵,正襟危坐。
这须发皆白的老者观察着棋局,信手捻起枚白子来落在棋盘某处,似乎认为不妥,于是又将那白子拿起来换成一颗黑子,在那里举棋不定,苦思不能破局,只得无奈作罢,顺手将棋子往盒中一扔,再将就着抬起的掷子的那只手往棋盘一指,继续正色讲起话来。
“这个国家目前就跟这盘棋一样,陷入了僵局。我承认自己多少对造成这个僵局负有那么一点点的责任,不过事情的本质却远远不像单纯的妳所想象的那样‘单纯’。”
原先知说着,一双老眼之中写满了真诚。
“能够敏锐感受到魔力气息的妳可能已经发现了——魔力,不光存在于人的体内,还蕴含于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察依娜尔国内的术士们早在久远的过去就认识到了这点,并将那些于空气中淡淡流动的魔力粒子称作‘龙脉’。‘龙脉’的流动关系到自然界的因果法则,只要善加引导,就可以平衡万物,制造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盛世,我当初向天子提议选址修筑四方大城时的部分初衷,也正是如此。
“那四座城中的‘通天塔’原本供奉着自神兽身上取得的‘祥瑞’,起到汇集‘龙脉’的作用,可是不知道圣人莫尔在背地里对‘通天塔’动了些什么手脚,导致整个国家的魔力流动崩溃混乱,所以才会造成如今这种天灾人祸不断的局面!莫尔自从三月离开帝都,一直都隐匿气息不知道潜藏在什么地方,不过现在也只能依靠妳了!
“被我寄予厚望的魂容器少女哟,始终坚定完成使命的‘苍蓝色讨伐者’哟!拜托妳一定要调查出四方大城异变的真相,阻止莫尔的阴谋!”
语调诚恳,动之以情,一脸愧疚的赫尔迪斯作出了嘱托。
这原先知见到与自己隔着一道书房门,投映在薄薄窗纸上的苍蓝色身影是隐约一颔首,眨眼消失,又耐心等待良久,拿手将脸上先前的真诚表情一抹,那满面的皱纹渐渐变成阴郁而扭曲了。
“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灿烂美好的未来,一切,都是为了永恒的和平!哈哈哈……啊哈哈哈(咳咳)……啊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