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穷奇 其七
滚滚的黑烟,蔽日遮天;炽热的熔岩,灼气燎人。怒涛翻卷的碧海,硝尘弥漫;风浪大作的海面,船骸满眼。
在定远舰队旗舰——这艘名作“神舟”的巨型楼船顶层,负责传令的水兵登阶而上,快走三两步单膝跪地,几乎是依靠惯性滑到背手立于窗前的侯爵跟前,恭敬地双手抱拳,开始简单明了的回报起战况来。
“报——启禀侯爷!神鸟朱雀,此时乃强弩之末,为我舰队讨伐已是必然!”水兵朗声道,喜形于色。
“知道了。”
与精神振奋的水兵不同,侯爵只是反应不冷不热的“嗯”过一声,随手将执着的半张面具又往脸上一罩,再将垂散额前阻碍视线的几根发丝随意拨开,一双深邃的目光便转动着,往两扇推开的舷窗外头扫去。
这个身披紫金绣龙官袍的男人此刻,正好目睹一团陨石一般烧得通红的火球,凄惨的哀鸣着,拖着长长的尾炎,自天际直坠而下,再一转眼,将碧海上那一片狼藉的情景细看一番,不觉咋舌,暗自思衬。
“此番奉朝廷之命远征南海,沿途各型舰船倾覆沉没者不下数十,葬身海底之官兵将士更可谓是不计其数,就连我朝近年研发之新锐空战兵器‘迦楼罗’,只今回亦是首次实战便已然折损过半,仅余数架……然如此不计后果之投入,到头来所为的,却是讨灭我察依娜尔传说中,象征祥瑞之神鸟?某,实在是想不明白,此等做法是否真的就妥当?此次远征之意义……又是否果真就同贾忠义当初大人所言那般必要且重大?”
侯爵将视线从烈焰环绕中熊熊燃烧的火山岛方向收回来,抬起一只手来,有意无意扶着发髻,那苦思冥想的神态在传令兵眼里看着,就像是遇上了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一般,困惑而且犹疑。
这个汇报完毕恭敬侍立的水兵正暗自察言观色揣度着上官心头所想,只见那位沉吟中的侯爵只是轻声嘟哝一句“罢,且不想那么多。”接着便是衣袖一摆,向自己这边扭过头,吩咐起来。
“这朱雀今既已猎获,尔且去传我命令,着人取其尾羽供奉,厚葬其遗体。再着令全军各自检视各舰损害,准备即刻起帆,回航。”
“得令!”水兵高声应答,抱拳再行一礼,正欲转身,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便又垂眉低首,恭敬的征询起来,“侯爷,我军最初登岛时特意留下带路的那几个海盗活口,您看接下来又当如何处置?”
“噢,此事你不提醒,我倒还忘了……就这样吧——有意随军者,且留下收编,无意随我者,便都放了吧。”
“真的不用同以往对待俘虏那般,全部就地处决吗?”水兵再次确认道。
侯爵略微颔首,大手一挥,“不了,近几日来,人死的已经够多了。”
“遵命,属下这便前去传令!”
……
白皇十七年(公历零一五年)九月初八。
在整座大陆南方的那片碧海之上,随着神鸟朱雀的陨落,定远舰队所肩负的这次艰巨的远征使命,也顺利的落下帷幕。
返航的号角吹响起来,大大小小的舰船纷纷转舵掉头,一艘接着一艘的扬起风帆,井然有序的驶离这片炽炎升腾的海域。
依旧是背手立于楼船顶层,仍旧是沉默着面向那扇敞开的舷窗。侯爵那掩藏于面具之后的目光再次转动着,将渐渐远离的那座丧失了活力与生命一般,正逐渐冷却下去,为灰烬与尘埃覆盖的火山岛屿最后望上一眼。
这胸中的情感,是非但没有感觉到半点儿的宽慰,反倒是没来由的,突然就生出了一种,隐隐的不安来了。
……
“大致听过您的描述,我认为啊,阁下您心中的不安,来源于焦躁与怀疑。”
短暂停泊于卡加迪亚帝国港口的那几天,与侯爵偶然相遇并相谈的那个苍色衣裙的身影,是这样对这个男人解释的,“那既是阁下您长久以来‘夙愿未了’的焦躁,同时也是阁下对某些‘真相难明’的事物所产生的怀疑。”
就仿佛矜持羞涩一般,掩嘴笑谈的“苍色之人”那只抬起来的长袖子几乎将她那一整张的面孔都遮挡得严实了。银铃般的轻笑声回响过一阵,苍色的身影便背转身去,只能勉强以目光越过其肩头,瞧见她手里捏着的一只怀表被五根白皙的手指给按着,轻轻地合上表盖。
侯爵晃眼打量着那只银色的计时机械,认为那外观样式十分的精巧独特——蝙蝠的翅膀,猛兽的身躯,还有一颗形式秃鹫的脑袋傲慢地上扬着,张大了鸟喙。
不过正当男人在好奇思考着那怀表盖上雕刻的“蝠翼狮鹫”究竟是在尖刻的嘲笑着什么,又或者是在贪婪的渴求着什么的时候,轻快的女声又从眼前那苍色背影的方向传了过来。
“虽然可能帮不上太多的忙,不过我相信,自己接下来将会与阁下分享的情报,一定会使您在某些程度上,或多或少的得到些启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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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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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亲近百姓,体恤民情的小王将军(定远侯),自从那次奉命远征归来过后,就慢慢的开始变了。’朱雀湾居民们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自沙滩上返回,正夹在街道上一面告示墙前喧闹围观的人群中间。艾丽安又拖起了自己那“一如平常”的平淡嗓音,将不知道什么时候收集到的情报向同行的另外两人陈述起来。
“居民们在与我沟通的时候有提到,当时正逢南方多地暴雨连绵,洪灾肆虐。而就像是把握住了某种机遇,定远侯便当机立断,打着‘治水’这个名正言顺的旗号,着令军民开河挖渠,兴修水利。虽然那些工程确实在后来成为控制水患所必不可少的基础,进而广受赞扬与肯定,可是与此同时,所有的人又都发现了——定远侯本人的用心,远远不止大家当初所想的那么简单。”蓝发少女讲道,“那位城主大人利用四通八达的水路汇聚入海的便利,将之作为回易(走私)的通道,与邻国跑船的商人们暗中勾结,依靠走私商品来牟取暴利。”
“这的确已经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了呢。”接过话头的日光石习惯性的两手环胸,那两座起伏的“山峦”立时变成愈加的挺拔,引来周遭“眼球们”发出的一片惊叹声。
“关于定远城城主所发生的改变,我之前也多少有打听到一些传言。”金发女郎悄声说着,对周遭的“视线们”全不在意,“我听人说啊,定远侯除了像是艾丽安小姐正提到的那样变成‘贪得无厌’,而且曾几何时,还变得‘独断专行’充满了野心!那些人说定远侯在先帝去世之际公然囤粮募兵,完全是谋反之心昭然,更有甚者还煞有其事的推测,有朝一日定远城的运河凿通京师之时,就该是水陆数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拉开争夺天下序幕之日。”
“唉?可是我听人说王耀月之所以要招募重兵,那完全是出于防范的目的耶,虽然不知道他想要防范的,究竟是些什么就是了。”
待在一旁的麟凰抓准时机果断插进话来,然而应该是鉴于这位察依娜尔公主平日里的发言一贯缺少那么“一点点”的可信度吧,因此今天也自以为自己掌握了不得了的信息的她,也是理所当然的,被正交流着情报的另外两人给选择性的无视掉了。
“不过说到‘独断专行’,从这张告示上面就可见一斑呢。”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被忽略”的麟凰仍旧是满心成就感,两眼直放光,而这一次,她倒是成功吸引到了二人的注意力。
“唉……表哥那‘罪有应得’的家伙,果然是死刑呢。”
无奈叹息一声,同时在脸上挂起一副“我早知道这结果”的表情,日光石一边拿下巴往告示墙上贴着的那纸文书象征性的撸了撸,一边将那些工整排列于纸面上的察依娜尔文字从头至尾又咀嚼一遍,有些头疼的扶着额头“呻吟”起来。
“是呢,连最起码的审讯都没有,就这么简单粗暴的做出判决了呢。”跟风似的也在嘴上“死刑、死刑”的重复几遍,又表示“完全没法”似的伸开两手来平摊着,麟凰与日光石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将目光集中到了艾丽安身上。
这位蓝发女孩也正在沉吟着关注文书上的内容,而那位同样面貌的漆黑女孩,这会儿又冷不丁儿的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恶意”的坏笑起来了。
“有心?还是无意?总之这份通告上所注明的‘处刑时间’,恰巧是与人家的小艾丽安预定在明天傍晚独自行动的时间重叠得刚刚好呢!”
黑色艾丽安一脸幸灾乐祸的哼哼着,支出根手指头来,按在告示标注的那排大字“凤麒元年元月廿一日傍晚时分枭首示众”上头,戏谑的反复描画着。正在得意,结果就一个猝不及防,被蓝发少女不动声色抬起来一只手给狠狠拍了个正着,当即就“哎呀呀”的尖叫着,像只陀螺一般滴溜溜原地打起转来。
“关于如何营救佛斯先生这点,”将视线从正盯着的“某个焦点”上收回来,艾丽安托腮沉思,尝试着开口了,“我在这里临时想到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或许妳们在听过之后会认为这个计划实在是过于的冒险,不过正因为冒险,所以在实行的时候,才或许能够更容易达到出乎意料的效果。这个计划需要我们兵分两路,各自分头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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