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梼杌 其一
黑衣黑袍黑甲胄,“京城特立缉事厂”的黑色马队趁着月黑之夜悄然离开定远城。黑底竖旗迎风飘,整支马队的队形散而不乱,于山岭间穿梭纵横,一路驰骋。
“定远侯那厮,摆明帮助那一干绑匪逃脱不说,还处处与厂公您作对,这几日来每每对我缉事厂各种刁难各种怠慢,让兄弟们都受尽了委屈。厂公您现在率部离开定远城,岂非示弱,让那厮更加嘚瑟?”
掌印千户策马至黑色马车近侧,举止恭敬,言谈之间却不免有些抱怨。
黑色马车上那条黑色的挂帘被从内掀开一条缝,一张鹤发童颜的脸庞从帘后的阴影之中浮现出来。
“千户你呀,好歹也是浸淫官场十数载,其中玄妙多少应当知晓。”苍白无须的脸颊上两条浓重的黑眼袋显得特别阴险,那笑不露齿的样子给人的感觉亦像是暗藏心机。
“一来是大家都跟着同一位主子做事儿自当是‘以和为贵’,明面上对着干于彼于己都不是好事儿;二来,定远城中兵强马壮,再加之王耀月本身亦绝非善茬儿,若真是双方撕破脸皮动起手来,纵然尔等有通天的本事,想要能全身而退恐怕都绝无可能。总之与其吃力不讨好在定远城中斗气耗下去,倒不如动身启程继续办该办的事儿,此也不失为以退为进之妙计。”
“可是厂公,您难道就真甘心咽下这口窝囊气?”千户思来想去仍不能释怀,有些不依不饶。
帘后那阴阳怪气的苍白笑容看着总让人觉得嘲讽多于体谅,只是阴晴不定的“晃了晃”,便再度隐没于厢内的黑暗之中看不见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避免节外生枝。”从黑暗中飘出来的声音说道,“须知在玄武城套取情报的那些办法,放在这定远城呐,是断然不可行。不过我亦是将近日之见闻‘如实’记录纸上呈报京师,至于如何定夺,便是贾太傅他老人家自己的事儿了。”
挂帘重新放下,掌印千户也识趣打住,最后不忘奉承一句“厂公深谋远虑,下官佩服不已”,便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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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退去,拂晓降临,随着时间推移,帝都平乐京那繁华热闹的大街小巷,都逐渐洒满了朝阳的辉光。温暖而又闪耀,可是却仿佛平添了一丝惨淡的苍白,隐隐显出一种脆弱无力的辉煌。
自从门上的金字匾额正式换成“太傅府”,这“尚书府(原)”在城东南士族聚居区的占地规模便明显更胜从前。偌大的庭园中奇石嶙峋假山林立,珍花异草竞相伸展;耸立连绵的亭台楼宇间,喷泉交错水花荡漾。
一只脚爪系着信筒的灰鸽拍打着翅膀飞临了帝都上空,先是围绕这片占领整条街区的恢弘府邸飞行一周,然后很快就找准了府邸南侧一扇隙开的偏门低飞而入。
掠过庭园,越过楼台,穿梭于长廊,绕过根根廊柱,将行经廊前的一名婢女从后迎头赶上,轻盈落于其肩头,收拢羽翼来,稳稳的站住了。
“……”
婢女的反应显得毫不惊讶,对停留自己肩上的灰鸟不驱也不赶,只是面无表情动作生硬的偏过头来,将这飞禽直愣愣的瞪着,待发现了其脚上的信筒,便又机械性的发出“哦”一声,扭正脑袋,继续移动起来。
“太傅……大人……有新的信息……到了……”
眼前这间厅堂的房门分明是大大敞开,可是婢女却仍旧行为呆板地伸出一手作出个“礼貌敲门”的动作来。果不其然,其双手托着的茶盘由于少了一侧支撑整个翻扣落地,其中茶具是稀里哗啦一片脆响,四散粉碎。
厅堂内的赫尔迪斯(贾忠义)闻声,那张爬满皱纹的老迈脸庞从桌面铺开的地图上面抬起来,将门前发生的“惨状”草草瞄上一眼,眉头立刻就紧皱成了一团。
“只是单纯物件的时候表现得还差强人意,如今填充入‘伪灵魂’过后,效果反而变得比以前差了吗?”原先知一脸愠色,恼火的将正手上在写画的炭笔往桌上狠狠扔下,起身快步来至门边。
“面容姣好光洁,已经几乎做到与常人无异,甚至更胜常人。”原先知拿手捏着婢女那精致脸颊,掰过来转过去仔细打量。
“最初裸露在外的活动关节也经过反复的实验改造,最后以同真实皮肤相似的材质覆盖,做到了完全隐藏。”须发皆白的老人免起婢女衣袖,一把抓住那纤细手腕拿到自己眼前来,左右摇晃着观察一番,眼中那热忱的闪光很快就被阴郁的焦躁所取代。
“啧!果然!如果没有最关键的“心”,人偶始终就只是人偶,不管制作得再如何精巧,再怎样接近于人类,也纯属毫无意义!”将徒有其表的婢女手腕狠狠一甩,原先知吹须瞪眼。
这白胡子老人,因为自己长年以来一直在进行的某项试验始终无法突破瓶颈取而有些烦恼。而很明显的,门口那情感稀薄的婢女人偶,似乎自然是不懂得察言观色。
“太傅……大人……有您的书信……到了……”
发音单调的机械女声又顿顿续续的从身后边传了过来,心头不大痛快的原先知正打算回到桌前重新投入工作才刚刚踱出两步,闻声,胸中顿时就有一股无名火窜起老高。
“嘎吱……(咬牙声)”
好歹按耐住那股想要咒骂咆哮猛砸东西的冲动,原先知反身走回婢女跟前将对方捧在手头的灰鸽一把抓过来,解下鸽腿上系着的信纸随手一抖,展开来。
“唔……是缉事厂那边定时传回的密函。”赫尔迪斯嘟哝一句,将信中内容大致阅览起来。
也不知道是本身如此,还是在舍弃先知身份后的岁月中真的发生了某些连其本人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变化,这位老年原先知如今给人的感觉似乎总有些莫名的神经质,性情也甚是喜怒无常。
“察依娜尔有句古话说得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缉事厂的头头顾阴风啊,始终只是表面大度,内心的气量也不过如此罢了。”
脸色迅速恢复成平时那般成竹在胸的自信模样,赫尔迪斯手势一打命令人偶婢女退出自己视线外,又手抚胸口貌似努力克制许久,一侧嘴角终于还是忍不住往上一扬,放声大笑。
“纵容恶匪?玩忽职守?妨碍公务?存心怠慢?在事关全人类的大局下,定远侯王耀月的这点‘渎职’行为,根本就无关轻重,不足挂齿。嘿嘿嘿……哈哈哈……咳咳……咳哈哈哈哈……”
须发皆白的老人笑得咳咳喘喘的,两肩直哆嗦,那姿态夸张到了几分自大,几分狂妄。
“咳哈!咳哈哈!如今王耀月奇门遁甲秘术之中操纵骨陶俑的原理,我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圣人莫尔制作魂容器的技术也是摸索得越来越得心应手;到时候再将沈十三精通的黄泉夜行秘术大致领略一二……那么……哼哼哼……人类迎来永恒的和平将不再是空谈!多年来我所拟定的远大目标也终将实现!哎嘿嘿!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
正在得意地笑着,原先知脸上的笑容瞬间一收,挂一起一副冷静沉默的神情来,扑回到厅堂中央那张长桌跟前,抓起炭笔继续在地图上边写画起来。
“苍蓝色的魂容器少女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原先知边再次确认着密信中的内容,边着手在地图上应当是定远城的位置画上一个圈儿,“继修复北方地区龙脉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紧跟着将朱雀城(定远城)的异象也排除了……当然,这除了‘苍蓝讨伐者’本身值得信赖的办事效率之外,她的伙伴们应该也多多少少有些功劳吧?”
“参照一个平常人类的标准来说,如卡加迪亚第四皇子这样强大自信的个体确实是十分难得;”
原先知将用作地图标记的金色小旗子在手指间把玩一番随意一扔,转而又从桌上一侧的收纳盒中拈出个漆成通红的“小火炬”来,象征性的端详起来。
“‘日光石的狂怒’,纵使是时隔千年才得以解封,即便是对气息感知已然迟钝的今日,火红金甲所放出的暴戾狂气也仍旧如同昔日那般令人震颤;”
“而至于剩下的那位嘛……”放下“火炬”的原先知在收纳盒中一通翻找,可惜并没能选出符合特征的标记物,于是含笑摊手,在无奈表示“放弃评论”的同时,倒是不由自主回想起昨日早朝过后发生一件小事儿来了——
“太傅,太傅!”
龙袍金冠的天子凤麒脸上,犹带着几分涉世未深的稚气。
“麟凰皇姐玉体抱恙,太傅又以‘养病静疗’为由着令重兵严守其寝宫,不许任何人员入内探视。如今时近两月,皇姐足不出户,朕亦不知病情几何,着实担忧。”
“陛下心情老臣感同身受。”华丽官袍的太傅跪行君臣之礼,态度谦恭,言词恳切,随即是极不明显的狡狯一笑,出言“宽慰”道,“不过陛下也不必心忧,麟凰公主的健康,自有老臣特地指派之专人细心照护。须知这养病啊,切忌急躁,待到病根彻底拔除气血恢复,陛下自然就可以再见到公主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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