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赤牛 其二
于那大平原上燃烧的战火,从十月底到如今的十二月下旬,已经持续了一月有余,好在那“火势”最终得到了控制,暂时停息了。现在的这块大平原,被萨尔拉索大帝国(西北民族)与布拉索尔帝国一分为二,向外界呈现出了一种十分危险的脆弱平衡状态——两国军队间都在对立僵持着。
而要谈到促成这种微妙局势的原因,那便是除了中立地区“萨那卡”的先祖“黑鳄”从中调停外,最主要的一点,则是那支白色的布拉索尔“恶魔军团”总指挥,于前段时间突然被其祖国临时召回的缘故。因此那些先前已然占据了平原大半个区域的“白色恶魔们(剑斗士)”才会在接不到上层指令的情况下,暂时决定停止进一步行动,转而将方针定为固守被占领区域了。
话说回来。
那些西北大地的游商们,从某种意义上讲,还真是一群胆色过人的家伙。哪怕是现在这种“先祖(赤牛)”与“恶魔(剑斗士)”双边对峙的紧张时期,你居然也能时不时的在大平原这条最危险的通路上见到他们的身影,就比如今天。
时值正午,万里碧空无云,整片大平原都在当头烈日的暴晒下热浪升腾。
一辆满载着货物还“捎带着”一位旅人的牛车,正在这块干涸的大地上不紧不慢地颠簸着。尽管驾车的游商大叔老早就为了自己的乘客(更重要的是货物们)着想而在车上加装了个顶棚,只可惜那皮质的棚子,非但没能遮住火辣辣的阳光,反倒是让整辆车子都被烤得像蒸笼一般更加闷热了。
“好热啊!”
这位从牛车出发时,就一直挤在货物间狭小缝隙中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发了句牢骚。这位少女的名字在整片西北大地上都是极为罕见的,只有一个字——“羚”。这个女孩的家族中,代代都会有一位叫这个名字的人,而那之中每一个“羚”字,又都有不同的含义。
女孩与其父亲同名,不过那位伟大男人的“羚”,代表的是族里最具分量的图腾——“牛羚”。而用在少女身上的“羚”,则是代表着在大平原上无拘无束,自由奔跑的瞪羚。
少女羚从小就没少见过那些身材娇小,体态优美的羚羊们。
据传它们是在久远的过去为了躲避草原狼群的追猎,才成群迁徙至大平原的“外来户”,在其中的大部分都被干涸大地的恶劣环境淘汰之后,才有极少的个体顽强生存下来。仅以枯草树根充饥的它们,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适应了贫瘠平原的严苛,于这片灼浪袭人的大地上跃动着,再次迸发出了灵动与活力的光芒……
不过尽管明白自己的名字有着“像瞪羚们那样顽强生存,活泼灵动”的含义,少女也并不满足,这女孩从小就有个梦想,那便是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像自己伟大的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人。
“好!在回到家后就依然以父亲大人为目标继续努力吧!总有一天,我也会当上族长,名字的含义也会从‘羊’变成‘牛’!加油!哎呀……咬到舌头了……痛痛痛……”
坐在前排的游商大叔从刚才起就一直好奇观察着羚了,他对这女孩有个远大的目标表示肯定,不过当见到咬着舌头的她捂着嘴疼得在货斗里直跳的时候,又忍不住哑然失笑了。这位年过中年的男人从女孩的自语中猜测她父亲应该是位很有能力的人,同时也在幻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成为家里那俩犬子心目中的榜样。他边想边“呵呵呵”地笑了几声,接着就把注意力转回到前边那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了。
由于早已穿越了盘查森严的布拉索尔占领区的缘故,中年人驾车的速度也明显快了些,他熟练地驾着牛车避让着路面上的土坑与石块,还不忘抬眼望向道路的远方。在路的尽头隐约可以见着大山一般连成片的影子,那里就是这游商大叔此次经商的目的地,拥有着巨大铁矿山以及无数煅金工坊的钢铁都市“斯提尔”。
“喂,小姑娘。我们预计最迟能在太阳下山后抵达‘斯提尔’哟!高兴吧,妳很快就能到家了。我很佩服小姑娘妳啊,年纪轻轻足迹就已经覆盖了大半个西北大地了。对了,妳之前在萨那卡游历的时候,应该见过他们的‘送灵师’吧?呀哈哈哈,那个蓝头发的小姑娘长得雪白雪白的,可漂亮了。这么说来,妳这蓝色的头发也是天生的?”
目视前方的游商大叔在自顾自的说着话,不过他那关于女孩发色的疑问却是许久都没得到回答。中年人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去一瞅,这才发现那位先前还在货斗里活蹦乱跳的少女,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趴在货物堆里睡着了。
“呼。这么热都能睡得着,这也算是一种天赋吧,呵呵。”
游商大叔无奈地笑笑,开始继续注视着前方不再说话了。这位中年人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从后方快速接近的车子,于是便礼貌地操纵着牛车让出了足够的空间让对方先行。他盯着那辆西北之地罕有的马拉车,心里着实羡慕了好一阵,转而又在笑着与车上那个朝自己不断挥手的银发小姑娘热情地打了声招呼后,就打量起其上另外两位乘客的外表沉吟起来。
“那小伙子头发也是蓝色的啊?另一个是年轻姑娘……话说她头发那‘一道蓝一道紫’的效果是怎么弄出来的?哦!我明白了!染的!最近的年轻男女间一定流行将头发染成蓝色!绝对是这样没错!恩,看来下次应该去打听下到底什么渠道才能弄到那种蓝色染剂了,这是新的商机吗?嗯哼哼哼……”
趴在货物堆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境,是由两个貌似完全不想干的情景组成。
这个女孩子首先在梦中见到了一位异国少女,那女孩有着亚麻色的头发,穿着漂亮的公主裙,然而她却在哭泣。那是一个大雨之夜,公主似乎在心灵上刚遭受了什么沉痛打击般,哭着偷跑出了皇宫,她在繁华又陌生的异国街道上徘徊着,一个人蜷缩在路灯所照不到的街角,悲伤又迷茫地流着泪。
而在那时,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墨绿色”的男人。年轻的男人并不在意全身被大雨淋湿,他只在公主面前说了一句极简短的话语“穿这么少会着凉的”。在之后便将自己那件墨绿的军大衣脱下来披在了公主身上,并朝无助的她伸出了温暖的手。
然而那温暖的场景忽然就变换了。同样是异国的繁华景象,那个墨绿的男人与变成“苍蓝色”的公主两人,在一个热闹欢乐的庆典之夜进行了一场悲伤的决斗。最后他败北了,化作了碧色的尘埃飘散了,公主在自己心中将那男人称作“养父”,并为他的逝去,流下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睡梦中的少女羚,在体会着那位异国公主心中的温暖与哀伤,她隐隐觉得这其实不是梦,而是那公主的一段真实记忆?然而,还不待这女孩子将其中的含义细细品味,意识便再一次模糊起来。
羚能够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低语着,那声音听起来并不真切,无法辨出男女,亦分不出老幼,那语调听上去有几分空洞,就像是不带感情般平淡,不过却又似乎充满回忆般,显得几分低沉。
那声音在回荡着,貌似在讲述着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
在我的一生中,曾在西北之地与那个沉默的战士,有过三次接触。
第一次,是在多国联军刚把讨伐“恶意”的战场重心转移到大陆西北时。在联军刚集结于西北之地的那几天短暂休整中,作为外来人的我们出于对西北本土民族间友好交流中的重要一环,决定进行一场有利于双方友谊互信的实战模拟演练。
由梅塔莉安陛下亲自指名的我,很容荣幸的作为祖国布拉索尔的代表出战。也正是在那个时刻,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位战士。
那男人是西北各部落共同推选出的代表,他的体格傲人,比我至今为止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大、都要强健,他的脸庞并不像大多数西北男人那样骄傲不羁,而是显出几分憨厚、几分坚毅,在他那饱含沧桑的目光中更是透出久经历练的沉稳光芒。
这是一个强韧的男人,他周身都披挂着由大量骨骼及粗铁片组成的甲胄。我的视线停留在他的左肩甲上,在仔细地观察着那颗“面目狰狞”的牛头骨的同时,也在推测着那身甲胄的材质是否都是由这头的大型食草动物身上的骨头制成。理所当然的,更在质疑着这种怎么看都是“装饰大于实用”的甲胄,是否真能在战斗时发挥其“护甲”的本职。
我在打量着强韧男人,并相信着他也一定在打量我。他给我的整体印象是一个沉默寡言、野性粗犷,却又似乎憨厚老实的人,不过,我并不知道他是怎样看待我的,也许会认为我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吧?毕竟那也是我给大多数人们留下的印象。
模拟战,在西北民族战鼓与联军战号的共同“演奏声”中拉开了序幕。我与强韧男人各自指挥着自己的部队朝着彼此的阵地进击了。
老实说,那种代表着原始野性的粗犷鼓声与宣扬着文明进步的激扬号声相搭配的旋律,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两种风格截然不同的声音混在一起,在我听来已经不是什么激昂斗志的调子,而完全变成了折磨人的噪声。
当然,战斗中的背景音是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对如今的我来说,只有“一心一意地执行梅塔莉安陛下所指派的使命”这点,才是最重要的,也……仅此而已了。
前进着、前进着,一如既往的前进着。即使是模拟战中,我也秉承着那一贯的作风,指挥部队前进着,在我的字典中是从来没有“后退”二字的,我在任何时候都只会不断前进,并在捍卫女王陛下与帝国荣光的道路上,以最简单、最有效,甚至最粗暴的方式,将一切障碍排除。是的,即使这次是模拟战,也一样。
代表布拉索尔的我,在“前进中”赢得了模拟战的胜利。在热烈的喝彩声中,我回首望向自己敬爱的女王,有些惊讶地发现那位骑在马上的绯红女性,那位自皇子逝去后许久没笑的她,在此刻似乎露出一脸赞许的表情嘴角微翘着,是我的错觉吗?但就算是错觉,那也不错。
再回首,本欲向那位虽败犹荣的坚韧男人说几句肯定他能力的话语。
只可惜,那本就沉默寡言的男人早已经更加沉默地转身步离了演习场地。我注视男人的背影,注视着那挺得笔直的宽阔脊背,他依然是同打照面时那样,显出一种不屈的强韧。那个从双方见面时起,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的男人,他的目光总是笔直地注视着前方,在离开之时亦是如此。
尽管我久违的开口向那个男人笨拙地打了声招呼,但是他,直到最后都没有回过头来朝这边看上一眼。
忽然就意识到了……
也许,那坚忍不拔的战士眼中从一开始就没有我的身影存在吧?在最初相对而立的时候,那男人也许根本就没将我放在眼里,他的目光只越过我的肩头,望向更遥远的某个地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