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赤牛 其四
当赫尔迪斯与莫尔在“白玉苑”的棋室中谈论着沈十三的时候,这位已经站在繁华的布拉索尔王都街道上的“年轻人”也正在面带笑容的遥望着东方。
随时都笑眯眯的沈十三,不慌不忙的将自己视线收回。这个已经出使布拉索尔帝国一段时间的“弱书生”,早就知道自己那“过于露骨”的行动引起了“贾忠义大人(赫尔迪斯)”的猜忌,也十分清楚对方向天子推荐自己作为“亲善大使”的意图。
不过沈十三并不以为意,也丝毫不打算替自己的行动做掩饰,当然也更不想做出什么费事的解释,他只是一如既往的带着那彬彬有礼的笑容,一双眼睛都笑眯成了缝,甚至就连今次与他随行的四位随从里,也没人能猜出这微笑着的他究竟盘算的是什么。
“呵呵,贾忠义大人这明摆着顾忌沈某,还寻些理由把沈某支开的态度,也太见外了。令沈某真的好伤心啊,呵呵呵。”
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却不带半点“伤感”的沈十三笑嘻嘻地同自己的几位随从们开了句“风趣的”玩笑,在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后,又谦恭有礼地朝身旁那位接待自己的布拉索尔女性作了揖,并依照宾主之礼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让其走在自己右前方半个身位,在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原定接待沈瑜一行的应当是一位名为莱拉·米娅塔的外交大臣。“弱书生”清楚地记得那位年轻女性在六年前,在力促各国停战时,是如何展现她那无可比拟的外交天赋的。当时还仅是外务次官的她,打着“停止征战,和平共荣”的旗号奔走于相互征战的三国(卡加迪亚、布拉索尔、察依娜尔)之间。女外交官在察依娜尔游说时的那场满怀大义、激情昂扬的演说,沈十三至今都还记忆犹新,令他着实佩服不已。
只可惜今日那位颇有能力的女外交大臣正临时变更日程,特别接待那战火纷飞的卡加迪亚帝国派来的特使,而接待沈十三这边的,则改为帝国四将之一的朵兰兹·班舒泰尔。
“弱书生”向这位虽初次见面却是闻名已久的女将军露出极温和的笑容,他摆出“一见如故”的亲切表情,开始与女性熟稔地交谈起来。他在为原本与自己同行另一位“蓝发使节”屡次“借故不出席正式场合”的“失礼”道过歉后,又表情自然地回过头去向随从中一个小姑娘说了句激励的话语。
“铃音,这位班舒泰尔大人年纪不过二七就坐上了帝国将军的位置,其专研科技为西国(布拉索尔)打造了无数神兵利器,做出了不少贡献,就沈某所知的,那帝国骑士团长所用的魔导机甲都还只是班舒泰尔大人出道时的试制品罢了。妳日后亦当以大人为榜样多多努力,早日成长为报效我天朝的巾帼英雄罢。”
沈十三朝那内向腼腆的小女孩鼓励着,又在见到那小姑娘红着脸低头一笑后,就也笑眯着眼睛,伸出手去在她头上摸了摸,算是表达长辈的疼爱吧。而这二人间的气氛也在街道上那些好奇注视着“外国游客”的布拉索尔市民眼中,一时间似乎也显得温馨起来。
不过这样的气氛很快便被一柄突然飞来的钢剑给打破了,那柄剑柄上铸刻着帝国陆军标志的钢剑与街道地面碰撞发出极刺耳的“铛”一声,半个剑身都没入了沈十三脚前的路面中。当然,那晃动不止的长剑,在阻挡了沈十三一行人脚步的同时,也使整条街道都瞬间变得混乱起来。
布拉索尔女将军赶紧指示着自己那些先前隐藏于人群中的士兵们散开来,一面护卫着大使团,一面尽量安抚着那些惊叫骚动的市民们的情绪。于此同时,她的目光也很快搜寻到了那个“袭击者”。
“奥兹纳布将军阁下!”看清了“袭击者”的女将军不由在惊讶之余,开始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惨白男人”怒斥起来。
“阁下!您这是什么意思!?您这种无礼的行为可是会挑起帝国与友邦间的外交冲突的!?”
奥兹纳布在被召回布拉索尔的这几天来,心情是理所当然谈不上好的。那个“处处与自己作对”的黑骑士,果然将不服从统一管理的剑斗士军团在西北之地做出的那些违背祖国初衷的好战行动,全部上报给帝国议会了,而且那些上报的资料详细程度就连统领剑斗士军团的奥兹纳布自己,都自叹弗如。
也因此,这位年轻张狂的帝国将军在前几天里,几乎天天都被那以摄政大臣班舒泰尔大人(拉比·班舒泰尔)为首的议会批得“体无完肤”,还一度认为自己可能会被剥夺将军职权,甚至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想到最后居然是那位摄政大臣的妹妹——女将军朵兰兹·班舒泰尔替自己解的围。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式,居然说服了议会放弃对奥兹纳布的惩罚,还让他得以继续在西北之地进军,虽然其中附带了让奥兹纳布不容拒绝的“某个条件”就是了。
今天的奥兹纳布,原本是刚从“议会的魔掌”中解脱出来,打算趁着自己回归西北战场的前一天拉着女副官雪莉一同逛逛王都的繁华街道,顺带“加深下”彼此感情的。然而,这个“惨白”的年轻人却万万没想到会与那个长久以来只存在于自己噩梦中的人物相遇。
刚朝着察依娜尔亲善使团投出佩剑的奥兹纳布“疯狂了”,这个情绪突然就激动起来的男人一把将阻拦自己的雪莉副官拨开,也不理会逼近自己的帝国女将军的厉声质问,他以凶狠的目光逼退了女将军手下的士兵,又蔑视着赶来街道维持秩序却不敢动自己分毫的治安官们,就这样径直走到了察依娜尔使团那位为首的“年轻人”跟前,冷冷地死盯着对方。
“啊!一样!同十年前一样!你这家伙的样子竟然跟十年前一样没变!你是不老不死的怪物吗!?”
奥兹纳布冷笑着说出了挑衅与嘲讽意味浓厚的话语,这“惨白男人”唰的一下拔出了地上的佩剑,向眼前那个“弱书生”摆开了“决斗”的架势。
然而。
“哎呀、哎呀。真不愧是西国鼎鼎大名的奥兹纳布将军,连欢迎人的方式都这么有特色,如今的西国,果真是青年有为的精英群集啊。哈哈哈。”
被奥兹纳布那“要吃人”的目光紧盯着“年轻人”,依然是挂着那一尘不变的笑容,他不愠不火,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弱书生”就像见到了久未联络的故人一般,在同奥兹纳布叙着旧,又在自顾自的亲切微笑着说完一大堆关切之语后,似乎饶有深意的往自己左眼的位置指了指。在之后便不再管那位突然表情僵硬的年轻人,转而开始礼貌得体的同周围的人们进行各种颇具轻松欢乐意味的解释了。
街道上那短暂的骚动很快就在“弱书生”那些幽默风趣的言语中平息了,秩序也渐渐恢复了正常。治安官们注视了谈笑如常的市民们一会儿后,开始有序的离开了。对奥兹纳布的行为颇有顾虑的女将军,在不放心地对其又进行了一番简单警告后,也领着自己接待的使团们继续游览起街道,渐行渐远了。
此刻,还呆愣在原地的就只剩下“惨白男人”一个了。在被来到身边的副官雪莉摇晃过好几下后,奥兹纳布才猛地回过神来,摆出了一贯的那种冷傲态度,以平时那样的傲慢口吻说起话来。
“呵呵,那个摸着左眼的动作,分明是为了提醒我杰拉特大人的事啊!雪莉妳知道吗?刚才的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察依娜尔男子,其实是一个比我还要疯狂的人。”
“就我对奥兹纳布大人的了解,您其实一点都不疯狂,而是一位不擅长表达自己真正情感的温柔的人。”
“呵呵,能这么认为还真是感谢妳啊,雪莉。总之,那个家伙即使对如今的我来说,也是一个永恒噩梦般的存在。”
——十年前——
那是布拉索尔帝国东部战线的旧骑士团们连同那“永不坠落的”空中要塞阿瓦隆(Avalon)一道消逝于天际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由于“白银之魔女”克蕾尔的逝去,使得原本十分忌惮“先知之力”的察依娜尔军队的活动更加频繁了,虽然作为他们战线指挥官的那位陈姓将军,早已在与骑士团的交战中阵亡,不过接替的那位人称“沈十三”的男人,却更是变本加厉的残忍好战。
察依娜尔的军队在当时对于拥有强大科技的布拉索尔来说,依然是脆弱无比、不堪一击。然而,那个沈十三会使用比帝国军队之前在“无名平原”上遭遇的古怪陶俑与巨像(详见第十九章)更加诡异的妖术,他每次亲赴战场出战所带的兵力绝不会超过五十人,但是作为帝国东部战线新指挥官的剑斗士团长莱茵·杰拉特,却是每次都必须派出几千甚至上万人的大部队迎战,才仅能保证己方不会处于劣势,而最终胜负都还是个未知数。
沈十三本人出战时,是从来不会留下俘虏的,那个男人会在面对那些放弃抵抗布拉索尔军士们的第一时间,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他们全部杀死。不论男女、不论身份,更不论人数,那个男人都会一视同仁,平等的将他们变成一堆残缺不全的肉块之后,再随意的弃于战场;
沈十三本人也不会做出任何据守被占领城镇的行为,他似乎总喜欢计算着时间在头一天傍晚将目标城镇拿下,又总会在第二天黎明前准时撤离。然而在他身后留下的,却是一座座“空城”,那城中除了几成废墟的房屋外,随处可见的就只有肉块与血迹了,那些城镇都彻底“死去了”,甚至连一只活着的老鼠都见不着了。
在那时才只有十六岁的奥兹纳布是凭着军校的优异成绩,以及家族里的“一点点关系”从而顺利进入剑斗士军团的,他接替杰拉特阵亡的副官,成为了那位自己崇拜的偶像麾下的新“助手”,并在之后随着那位英气勃勃的金发男人一同,参与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实战。而对手,正是那位被众多布拉索尔军民呼为“恶魔”,也被高贵的杰拉特大人视为宿敌的沈十三。
那个察依娜尔指挥官被称为“恶魔”的理由。从双方交战之初,年少的奥兹纳布就彻底明白了。那不足五十人的骑兵部队,除了其中个别几个特别好斗嗜杀的家伙外,其他的都是“摆饰”,在战场上肆掠的那些只能用“怪物”来形容的东西们,全是那个指挥官一人的杰作。
在当时的奥兹纳布看来,那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生与死”的较量,与战场上那些活着的布拉索尔军士们战斗的,除了“白花花的骨头”外,就是“腐败恶臭的肉泥”了。
不论是剑斗士装备的各类实验兵器,还是一般帝国陆军引以为豪的火铳,在那些骨头与腐肉组成的东西面前几乎毫无用处,即使将那些东西砍成碎块,它们也能很快恢复原状。唯一能对那些东西造成伤害的,似乎就只有火焰了。
然而,帝国那些钢铁战车喷出的火焰虽然可以使那些怪物燃烧,却无法停下它们的动作。那些一团团“火球”依然在猖狂的肆掠着,将无数生命都卷入熊熊烈火之中,直到自身被焚尽化作飞灰的那一刻为止,都绝不会停止活动……
……
“那一战的最后,虽然那个男人撤退了,但是帝国也没有赢得胜利。而杰拉特大人也在当时为了掩护那个不成熟的我,在与那个男人的交手中被挖去了一只眼睛,雪莉妳知道那是怎么样的情景吗?这么强大的杰拉特大人,就因为一个大意,左眼就像这样被挖出来捏碎了……”
“奥兹纳布阁下,请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一向严肃认真的雪莉在今天做出了罕有的举动。这女孩毫不顾忌周围市民们的眼光,大胆的将身体贴到了那位越说越控制不住情绪的年轻将军胸前,她轻轻把奥兹纳布扣着自己左眼的手拿开,又抬起头来温柔地注视着男子的眼睛,安抚着他的情绪。
“啊,谢谢妳,雪莉。我冷静多了,但是我仍旧不能原谅那个家伙,不是那份不动手就将我打倒在地的屈辱,也不是夺去杰拉特大人左眼的愤怒,我最不能原谅的,是他微笑着夺走无数生命时,那仿佛虚怀若谷,又似乎目空一切的眼神。”
“阁下,我可以体会您心中的那份屈辱与不甘,也能明白您对前任团长杰拉特阁下的愧疚。不过如今的两国间早已经恢复和平了,那些战争时期的恩怨就等到战争时再报吧,但是我心中是期望着那一刻永远不要再来。”
“要挑起新的战争吗?哼哼,或许真是个好主意。”
“奥兹纳布阁下!”
“冷静点儿雪莉,我只是随口说句玩笑话罢了。当前帝国的重心是反击那些自不量力发动侵略的西北蛮族们,我也需要专注于眼前该做的事了。”
“贴在一起”的二人终于在来往市民的视线中分开了,将军与女副官两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一前一后的走了起来。奥兹纳布最后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大使团离开的方向,那行人的身影在此时早已经寻不着了,年轻将军的心中却是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但愿是我多心了,希望那‘恶魔’不会埋下什么新的祸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