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蛮王 其一
咯噔,咯噔……
在六月初夏的阳光照耀下的无垠大草原上,马蹄声在很远的位置就能清楚的听见了。抬眼望去,能够望见渐行渐近的“青底狼纹旗帜”,还有那些披着皮袍骑于骏马背上的年轻身影们,他们是从草原上的第一大都市——拉拉泽尔市中外出巡逻的骑兵。
在过去的一年中,这些草原上不拒战争的彪悍民族受到了惩罚,他们遵从蛮王的旨意东犯布拉索尔帝国,然而却反而遭到那个强大的帝国反击而迅速溃败了。在那决定拉拉泽尔市乃至整个草原命运的最后一战中,几乎所有能上阵的战士们都牺牲了,他们的热血与勇气无法穿透帝国骑士团那些漆黑坚固的铠甲,他们骑马驰骋于草原的俊敏亦躲不过火铳与刺刀,所以他们才一个个的倒下了,就连那位象征着“敏捷与机智”的先祖“苍狼”,也在那日失去音讯,至今不知所踪。
不过,而今的大草原虽然萧条,却也开始渐渐勃发出新的生机了。
“看来这片大草原也和我们的大平原一样,是存在着希望的。”
陪伴着小小“赤牛”一同前行的兄长,观察着那些从二人身侧驰骋而过的骑兵们,这青年望着那马背上一张张仍透着稚嫩的脸庞,有些该感慨。
“他们年纪尚轻,但不可否认的,正也因为年轻,在今后才大有可为,他们是这片大草原的生力军,也和小羚妳一样,你们这一代人都是这整块西北大地上的未来。”
叫做羚的少女觉得自己三哥说的都是对的,也很想立刻发表一大堆自己的见解,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得那样有违“先祖赤牛”那平日里给人留下的“沉默稳重”的形象,因而也就只得皱着眉头,将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又咽回肚里,之后就只对兄长点点头表示回应了。
小羚二人是坐着牛车来到大草原的,他们此番前来是为了拜访某位据说是父亲的父亲在年轻时认识的故人,那个人是一位德高望重且对巫术占卜颇为精通的老巫医,他一个人隐居在大草原边缘几乎不与亲戚家人之外的其他人接触,过着半与世隔绝的生活。
兄妹两人在此前一直乘坐着牛车来到了拉拉泽尔市附近,之后就从车上下来徒步前行了。二人在几乎没有参照物的茫茫草原上行走着,一路上与好几拨警惕性颇强的骑兵们擦身而过,又参看着一张手画出的,一点都不准确的位置图,七弯八拐的行进了大半天时间,才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小块似乎稍微修整过但又已经长出些许杂草的土地。几株枯木,一顶简陋的小帐篷,以及那帐篷外的一堆营火与坐人用的木桩,便是这处简陋营地中的一切了。
羚发现在此时的营地中有两个身影。坐在木桩上,是一位嘴里叼着长长烟杆子的,已到垂暮之年的老头子。这老人长得又黑又瘦的,连背都已经佝偻了,那脸上更是爬满了皱纹,不过好歹看上去还显得慈祥,那双眼睛也透出睿智与精明,不用说,肯定是那位老巫医了。
而另一位站立在营火对侧的女性,小羚是认识的,那是黑红条纹连身衣裙打扮的盲眼先祖“黑鳄”。“黑鳄”曾经在上代“赤牛”也就是小羚的父亲还在世时,来他们家做过几次客,在小羚的印象中,她是一个稳重成熟、颇有远见,而且还完全没有架子的亲切的人。“黑鳄”还有她所领导的萨那卡部族,都是“赤牛部族”的朋友,这两个“先祖”早在遥远的过去就成为了盟友,两地间常常相互帮扶着、互通往来,而相信在如今,甚至将来,这种良好的同盟关系亦将会长久的保持下去。
“您好,真是巧遇啊,柯迪娜阿姨。”
出于尊敬与友好,羚礼貌地朝女性打了个招呼,不过这头小小的“赤牛”刚一抬眼就马上注意到了女性那似乎“大受打击”的脸上露出的苦笑,不禁一呆,转而也就突然意识到将二十多岁还没比大自己多少的女性称作“阿姨”貌似是有些“不妥”,因而便又事后改口,试探性地将那“阿姨”改成了“姐姐”。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那种试探性的疑问语气的反而起了反效果的缘故, “黑鳄”脸上那本来就有些僵硬的苦笑,立刻就变得更加僵硬了。那位摸着自己脸貌似正在“检查哪里有皱纹”的年轻女性,应该是想要努力地维持一个“毫不以为意”的平和笑容的,可惜却失败了,只见她的一边嘴角笑得一抽一抽的,显然是受到了更大的打击,以至于连脸色看上去都真的有些“黑化”了。而整个营地中的气氛,一时间也变成了颇有些微妙的沉默。
“嗯,咳咳。”
年迈的巫医虽然不常与世人接触,却并不代表他不通人情世故。这位老人先是颇有兴趣的观察了女孩与女性一会儿,在估摸着那两人间的空气变得微微有些尴尬的时候,就忍俊不禁的点点头认为“时机差不多了”。
老巫医故意掩着嘴干咳了两声,在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后,就带着看上去略深沉的表情,深吸了口烟,只不过老人的这个有些做作的举动,立刻就使他被那些充满肺部的烟气呛到了。这位老者真的咳嗽起来,一手捶着胸口的持续了好一阵,才有些微窘又恋恋不舍的把烟杆子往自己身旁一放开始说话了。
“老朽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是年轻的‘黑鳄’,更加年轻的‘赤牛’以及“赤牛”的手足,老朽也知道你们特地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只可惜就连老朽自认为十分精通的巫术占卜,在现在也无法完全看透我们西北大地的运势。”
老巫医缓缓的说着,摇摇头,那脸上写着参不透前路的迷惑,刻着对自己能力仍有不足的遗憾。然而这位老人仍想要尽力为眼前这三位远道而来的“探求者们”指点迷津,因此便有些不利索的走回帐篷去,再出来时,那手里也就多出了几块木雕图腾。
“这五块图腾,代表着西北古老的先祖。其实老朽于一年前就不止一次的试着用这些图腾进行占卜,但每次的结果都无一例外的令人遗憾。老朽曾经试着推测那些结果是否预示着我西北大地最坏的结局,但那“路途的前方”却依旧像是隔着雾气一般,看不清,也琢磨不透。难道说,那是代表命运尚可能改变吗?”
哗啦。
在众人的目光中,老巫医手中的五块图腾被抛了起来,那些雕刻着先祖纹饰的木牌子在一瞬间就像是获得了生命一般,似乎在空中旋转着游移着,然后便又像是找到了各自的位置一般定住了,纷纷掉落下来了。
“‘冷静与计谋’往往可以使人变得理智,变得能在任何条件下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抉择,但是‘最有利’的却并不代表‘最正确’的,绝对的明智,也往往会使自身变得势利而冷漠,那意味着人性的缺失。”
老巫医在扼腕叹息着,望着那块在每一次占卜中都“决心背弃大家”而倒扣于地面的“黑鳄图腾”,又看了看那位正站在自己身前的真正“黑鳄”,感慨着摇了摇头。
不远处的“白猿图腾”依旧是落下后笔直地插在了地上,不过那块圆形图腾的边缘在这次被摔坏了,变成了一副“有棱有角”的颇具攻击意味的“尖锐”模样。
“‘灵感与知性’原本能够激发出人类逆境中的勇气,启迪人类心灵深处的智慧。但拥有着灵感与知性的人类在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辉煌之后却仍不满足,进而变得贪婪,变得野心膨胀了。”
老巫医又俯身拿起了烟杆子,他本来想要轻轻抽一口的,不过却发现那烟斗已经冷却了,于是便慢吞吞地朝营火走去,同时还不忘观察着那只重重地落在一块石头上只因为侥幸才没被摔坏的“赤牛图腾”。
“‘坚韧与不屈’是能使人心变得强韧,变得能够逆来顺受又不放弃希望了。然而,那份坚韧,那份不屈,却也会让人在忍耐中逐渐变得沉默,在守护中变得患得患失,在最后,已然失去了最初的那份拼搏精神。”
营火在燃烧着,被摔成两半的“银雕图腾”有一半正在那火堆中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而另一半则弹得远远的,落在一堆老巫医打算在太阳下晒干的白色药粉上。就着营火重新将烟点燃的老人在沉吟着,不过他能猜得出这是怎么回事,因而也就重重的叹息了。
“‘高傲与英勇’曾经引领着人们征服了无数困难险阻,使人类站上了自然界中王者的巅峰。可惜那份高傲最终变成了自私,那份英勇也化作了残暴。有名无实的先祖于烈火中化做了灰烬,而有实无名的先祖,则隐藏在那西北的西北,不知今后的命运几何了。”
老巫医在感慨着命运,在叹息着“西北民族内部的又一次分崩离析”。这个老人本来还试着用目光找寻了下那“苍狼图腾”,但这一回也和以往的占卜结果一样,那块代表着“俊敏与机智”的图腾,估计是掉落在地上时,就一路滚着消失在营地边缘的草丛中不知所踪了。
“果然还是这样。”
悲观的这么想着的老巫医,原本是想要说些“‘俊敏与机智’最终使人变得迟钝而迷茫,进而迷失人生的道路”一类话语的。不过却因为怎么都想不出能够委婉些表述的词句,而一直叼着烟杆子,沉默着不说话了。
命运?这个概念对“黑鳄”柯迪娜来说,是既相信又不相信的。
柯迪娜相信命运,她认为自己被选作这一代的“黑鳄”便是先祖赋予自身的命运,而这个被命运所眷顾的自身,也当然会肩负起那份责任,引领着自己的族人们走向光明美好的未来。
柯迪娜亦是不相信命运的,从小一起生活一同成长的古琳娜娜,那位“黑鳄”的“送灵师”挚友、那位柯迪娜的要好姐妹,她被压抑在自己内心的疯狂嫉妒所吞噬了,对柯迪娜反目了。到最后,古琳娜娜死了,被化身成远古巨鳄的柯迪娜亲手杀死了。“黑鳄”曾一度认为自己姐妹的反目与死亡也是命运的因果,但在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其实如果自己在平日里多跟对方交心,那么那一切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不过,不论命运这东西在之前是否存在。柯迪娜在今天,于此时,却仿佛是切实的感受到了。
沙,沙,沙……
这个轻微的声响,并不是风吹动草原的声音,而是某人的双脚于那片青草地上行走时所发出的响动。
沙……沙……在轻响着,听起来很轻快,其中又似乎夹杂着些许沉重。
在之后,一个年轻的嗓音响起了。听起来有些沙哑,不过还算温和而且貌似有点印象。
“老人家,这块‘狼图腾’是您落下的吧?”
那声音在这么说着,柯迪娜能够听到老巫医那貌似愣了一会儿,才慢半拍的说出的肯定与感谢的言语。这位盲眼的女性试着将自己“目光”移向那个年轻声音传过来的方向了。在她那靠着“灵视”而呈现出的“光与影”的视野中,出现了一抹淡淡的“光影”。
“黑鳄”不知道身旁的那只小小“赤牛”是否认识那个“光影”,也不清楚认识对方的自己脸上此刻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不过这位女性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是在惊喜的笑着。因为,虽说以前都没多少深交,但这个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极熟悉的“光影”对柯迪娜来说,也的确是久违了。
“哦,想必,这就是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