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蛮王 其二
——七月七日——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在先知殿堂那闪烁着的大幅影像中,目之所及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那块影像画面中的地域,是比整块大陆上的“西北”都还要西北的极地。那里终年积雪、条件严苛,既没有植物,亦鲜少动物,甚至还传说着在那些于暴风雪中若隐若现的连绵群山之巅有狂兽栖息。
“盘踞在那片大雪山中的历代蛮族头领,个个都性情暴躁、乖戾不羁。他们行事皆鲁莽武断、不计后果,而他们的手腕又疯狂残暴、冷酷无情。久而久之的,便在周遭的其他部族那尊敬又惧怕的目光中,被私下冠上了‘狂兽’的称号。”
只用几句话便道破了“雪山狂兽”真相的女先知,转而又晃了晃脑袋,将挡在眼前的几缕银丝甩回脑后,之后就像是期待着“相互交流沟通”一般,把目光投向了明净殿堂中的第十三座先知席位。
现如今,那第十三座席位看起来,在外观上似乎已经变得相当坚固了。那席位像是用纯黑色的某种石料做成的,与殿堂中明净的“白色基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不仅如此,在那漆黑的石椅背中心还从前两天开始,陆陆续续的弯曲延伸出了许多蔓藤状的赤色纹饰。
作为打发时间的方式,满怀期待静候着回应的女先知,又将注意力放在那些纹饰上了。她在这几天来总是很好奇地观察着那“歪歪扭扭”的线条,在猜测着它们会不会是“荆棘”,又在想象着会不会是其他什么抽象的图案?在之后,她又总是会将脑袋略偏着,思考着那些看起来古怪但却仿佛拥有一种特殊美感的纹饰是否又隐藏着什么深层含义。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女先知最近都能够很平凡地感受到那位新同志的气息,也估摸着对方说不定现在就正坐在那席位上与自己眼对着眼。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女先知貌似每次都被对方刻意的回避着,以至于在今时都没见到过其面貌,就连声音也只是在老早以前模糊地听过一次(而且那次的语气还一点都不友好)。
“哎……”
在今天也是“耐心用完”,却依旧只收获了“沉默”的女先知,不觉就有些失落地叹息一声,而后就轻轻地摇晃着脑袋将那些许的杂念驱除,继续将视线转回影像上了。
在影像画面中,一个被女先知“寄予厚望”的熟悉背影正在那片群山隐现的茫茫雪原上跋涉着。
注视着那个即使在大雪天都只穿着单薄的“无袖魔法学徒短裙装”的小女孩,女先知露出了些许慈爱的笑容,不过那笑容马上便被担忧取代了。
“贝塔这孩子真不会照顾自己,穿这么少都冻得发抖了,真的不要紧吗?嗯?影像中这位才来到贝塔身边的察依娜尔男子……看侧脸总觉得有些眼熟,貌似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到底在哪里呢?算了,这不是当前应该关心的。总之,作为吾辈半身的贝塔哟,汝在完成西北之地的最后使命时,可要当心呐。如今被雨林蛮族围困在冰封王都的蛮王,已然从‘狂兽’变成了‘困兽’,其从表面看已是强弩之末,然而正因为那样,才是最危险的。”
……
鹰,作为一种高贵且古老的生灵,其外观在千百年来几乎从未变过,并不是它们不愿改变,而是因为趋近完美的它们已经长久的称霸天际,无需再多做改变。
它们是王者,是孤傲的王者。它们总是独自翱翔在那片万丈苍穹中,骄傲的俯瞰着大地;
它们是王者,是自由的王者,整块大陆都是它们的领土,地面上人类的国界无法束缚那丰硕的双翼,只要它们希望,便能展翅飞向任何地方。
……
呼烈古一直以来都仰望着那些划破苍空的霸者,那目光中充满了尊敬与向往。这个老头从小就受到自己那位伟大父亲各种言行举止的熏陶,他像父亲那样继承了一族百年来的夙愿,不止一次的梦想着能在有朝一日统一整块大陆,站上所有人类的顶点。呼烈古并不奢望能够像雄鹰那样翔于天际,但他却向往着自己也能够像那些高傲的苍穹霸主一样,在消除了国界的大陆上的任何地方都能自由驰骋。
当然,呼烈古的心中还有个最单纯也是他自认为最伟大的愿望,他曾经对自己那位英年早逝的父亲提起过那个愿望。他记得父亲当时的神情先是一愣,进而便豪爽地大笑着拍起他的肩。
“哈哈哈,我的儿子哟,你的这个愿望也正是我族代代族长都一直埋藏于心底的真正愿望。但这是条艰辛的道路,古往今来有无数英雄们都在那条路上竞相前进,可惜至今也无一人能够成功达到终点。令我骄傲的儿子哟,年纪尚轻的你又可曾做好了准备?”
“是的父亲!我会将那个愿望作为自己毕生的目标,会为了抵达那个终点而努力!为此,就算让我在前进的道路上化作‘魔鬼’,也在所不惜。”
“‘魔鬼’是吗……这是我族代代族长都选择的一种激烈的方式,为父原以为以你的性格会选择其他的方式呐,不过算了,能说出这样豪言的你,不愧是我的儿子!”
……
从那天起,呼烈古就像自己话中所说的那样,化作了“魔鬼”。他用冷酷与愤怒武装自己,为了实现自己那个伟大的梦想,而在那荆棘路上孤独却又十分固执的前进了许多年。而今天,或许就是挡在这个在人生道路上跨过无数艰难险阻的老头面前的,最艰险的一道坎了。
呜,呜……
夹杂着雪片的冷冽冻风吹在皮肤上,那感觉就仿佛有千万根细针在同时扎刺一般,痛痒而难耐,那冰风在一刻不停地刮着,风声既如“怨”又如“诉”,又在此时,在眼下这片俨然化作战场的雪原上作为伴奏,进而使得那头“雪山狂兽”所发出的咆哮,变得更加低沉而渗人了。
“不承认!不承认!老夫绝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健壮狂暴的呼烈古亲自带着士兵在乱军中突围着,这个疯狂挥舞着长柄战斧的老头,在此时,就像一头真正的野兽般,在愤怒的狂吼着,鲁莽的横冲直撞着。
在过去那五月到六月的一个月中,狂妄自大的呼烈古与“白猿”所率领的雨林叛军,经历了规模不等的七次会战。虽然今次踏入雪域的叛军规模足有七十万之巨,但那个自傲的蛮王也自信着自己手下那装备精良的三十五万精兵依旧能够像十五年前那样轻松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不过有时候就是这样子,当“质”与“量”之间的差距实在太过悬殊时,占优势的一方便往往是“量”了。蛮王那狂妄的自信之火被一盆冷水浇灭了,无论是坚甲利兵,还是蛮勇善战,呼烈古手下那些冷漠强大的战士们,最终还是在潮水般涌来的一波波叛军中一个个倒下了。
蛮王七战七败了,最终被围困在自己的冰封王都了。而在今天,这个疯狂的老头亲自带领着自己残存的一万兵力,发起孤注一掷的突围了。
“不承认!不承认!老夫我绝不承认!”
暴风雪在狂乱地飞舞着,被遮蔽了视线的呼烈古在暴怒地咆哮着。这个疯狂的老头在更加疯狂地挥动着战斧,将挡在自己面前的所有会动的东西统统劈成碎片。
近了,离那个愚蠢的女人已经很近了……啊!能够看见那个被石人傀儡护卫在中间的愚蠢家伙了!那口型是在说什么?生命真不公平?哼!那算什么?还有那傲慢的笑容算是什么!
“艾蓓(白猿)!妳这种被野心驱使着的,又蠢又傲慢的小姑娘也胆敢挡在老夫面前!快从老夫前进的道路上滚开吧!”
……
“……”
“……古……”
“……呼烈古……”
“噢,呼烈古快醒醒。”
沉睡的意识,在柔和女声的呼唤中渐渐清醒过来。
在这个刚睁开眼睛的中年人眼前,是自己家中陈设的那些略显简陋的家具,还有那位正坐在桌子对面注视着自己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性。他不觉有些呆愣,不过马上就“哦”的一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刚才坐在餐桌前睡着了,因而也就不好意思的冲自己妻子笑了笑,继续吃起早餐来。
呼烈古与妻子是去年才在族人的祝福中结婚的。这位忙于自己部族建设而一直未婚的族长,在接受族人们撮合,却听说那位年轻巫医竟然比年过五十的自己整整小了三十岁的时候,原本是激烈反对的,不过后来还是拗不过族人们的劝说半推半就了。
好在这段“被强扭”的婚姻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糟糕,夫妻俩的婚后生活也很幸福。呼烈古很爱自己的妻子,他待她很好很体贴,自从结婚以后,不管日常族里事务再怎么繁忙,也一定会每天抽些时间陪陪她,而想必在今年家里再增加一位新成员后,那每天抽出的时间还会更多些吧。
“呵呵。”
呼烈古望着妻子那包容着小生命的肚子笑出了声来,这个中年人记起了刚才做的那些梦,于是便想要同自己的妻子聊聊。
“啊,我年轻美丽的妻子哟。我刚才睡着时做了个很长的梦,妳想听听吗?”
“好的,我亲爱的丈夫,不过请你尽量说得精简些,因为你马上就得出门去参加那个重要的仪式了,那仪式对你很重要不是吗?”
“仪式?啊!是了是了,今天的那个仪式之后,我们西北大陆上的各部族就正式成为一个和睦团结的整体了,这也是我所坚持的那个理念所取得第一个重大成果。”
“是的、是的,族人们也跟你一样开心。对了,你不是要说说自己的梦吗?”
“啊,那不重要了,其实也只是个‘我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一个挑起战争的残暴老头’这样的荒唐梦罢了。”
“呵呵,那的确很荒唐,这西北大地上谁都知道呼烈古是个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人。好了亲爱的,我想你没时间将剩下的早餐吃完了,你得马上出门了,不然就要迟到了。”
虽然无法享用完早餐对呼烈古来说多少有些遗憾,不过这个中年人依旧是“听话的”在那似乎比自己都还要热衷于工作的妻子的催促声中出门了。
清晨的阳光依旧是那么和煦而明媚,碧蓝的苍穹也依旧是那么广阔而高远,在那青空中还能见到一只银灰色的大雕飞过。
中年的呼烈古在仰望着天空,他将那翱翔空中的王者向往地注视一阵,接着就微笑起来。这个男人为自己多年努力而终将在今日取得的“西北统一”成果感到满意,他认为总有一天不止是西北之地,就连整块大陆都会团结为一个整体。届时,所有的人们便都能平等的生活在这没有了国界的大陆上,自由的在任何地方来去了。
在中年男人的脑海中,不知不觉的就回忆起自己十三岁那年与先父谈及梦想时的情景,他记得在今早做的那个荒唐梦中,正是因为自己在当时选择了另一条路,所以才会变成一个蛮横狂妄的暴君。
“记得自己当初的确是准备说出‘在前路上化作魔鬼也在所不惜’之类的话的。不过,最终却没有那样说,因为我觉得自己也许能够用更和平、更温和的方法到达那个目的地。啊,所以当时的父亲才笑得那么安心、那么欣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