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波尔珀斯的预言师其二
这场月下列车顶上的战斗进行曲,演奏得相当快。这才仅十分钟不到,那乐章就由黑衣人与甲胄男人之间你来我往的激烈互逐,转变成由其中一方单方面发起的持续却又徒劳的进攻,并且渐渐进入尾声了。
一开始以为“久违遇见强手”的黑衣人现在非常失望,这察依娜尔青年发现眼前这个失去了起先的魔兽群支援,正跟自己单打独斗的甲胄男人真的“一点都不强”,他只需要打着哈欠的同时微微侧个身,就能将那以万钧之势朝自己迎头劈下的厚重大剑给轻松躲开,而又只需要足尖踮着往后边轻轻一跃,便能够游刃有余的避开甲胄男人那些只是变换下高度与角度,套路却始终如一的横向斩击。
这将那些连自己衣摆都无法碰到的单调攻击反复闪过几次的黑衣人在失望之余,很快就没了兴致跟耐心,这自负青年自觉如今夜这般,能够趁着搭乘列车的“坦桑石”无法短时间集中兵力而针对其个体进行突袭的机会实属难遇,可是跟眼前这被认定为“无名小卒”的家伙间的交手,无疑已经浪费了自己大量的宝贵时间。
这黑衣人认为自己完全没必要再继续这场无聊的战斗了,因而便趁着又闪开大剑一记纵砍的这当儿,顺势一个回身,提起手中细剑来照着斜上方向一刺,再一挑,也只是将身前这貌似拼命按着那“呼呼”喷溅着血花的脖子,挣扎着滚下列车的高大身影目送一阵,再将那甲胄男人最后时刻脸上可能带着什么的表情兀自猜测过一阵。这当下便仗剑一转身,直面那位从不知何时聚起的白色雾气中缓步而出的笑盈盈的白色面具女人了……
……
跟米尔塔同族的诺埃尔,只比这个九月七日过完十八岁生日的少年年长两岁。不过不知道是因为先天的遗传,还是由于后天的因素所造成,这瓦里族女孩那头原本应该“黑中泛红”这种健康发色的头发,是早早的就白了大半,这年纪轻轻的,就变成那些饱经沧桑的中年人们才有的那种“花白头”了。
诺埃尔是一位女军人,那比男生的米尔塔还要高出半个肩膀的高挑身材,以及那领口第一颗扣子上镶嵌深蓝坦桑石的浅色军装,还有那左侧以发卡扎起来撸到耳后,右侧则像是特意留长了放下来遮住大半张脸的独特刘海,这些都是这女孩的明显特征。她是“预备役队员”米尔塔在军队中的上官,同时又是“石榴石事件”过后由女伯爵爱莲点名指派的少年的代理监护人,而承续了“石榴石民族”那热情关爱天性的她本人想必也非常中意这个安排,亦是早于六七月间还在伽迪亚市照看着米尔塔日常生活的那时候,就已经以“少年的姐姐”这个身份自居了。
当前的日期仍然是公历零一五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周四,而时间则已经是台历即将翻过一页的晚上十一点五十多分了。虽然此时已经可以清楚地听见隔壁包厢中不知什么人所发出的的如雷鼾声了,不过由于之前离开包厢的爱莲大人到现在都还未归来的缘故,作为下属诺埃尔“姐弟”两人,在此刻也只能灌着各自面前桌上的一壶红茶,勉强提神了。
“呐,米尔塔。再给姐姐说说你的那个梦吧。”诺埃尔又提出个几个月来百问不厌的相同问题来了。
这位许多时候表现得比米尔塔那位已逝的露丝姐更像个姐姐的大女孩,此时边在正耐心等待着少年的回应,边在那里像个爱操心的老婆婆似的,将身侧小旅行箱里抽出来的好几条手织毛线围巾,一条一条地绕在对方脖子上,然后也不在意地将那“抗拒挣扎”着表示“就要碰到什么地方”的男孩子往自己怀里、或者确切些说应该是胸前一搂,接着便兴致盎然的把自己“弟弟”这脸上一下子红到耳根的有趣反应观察着,“呵呵呵”的轻笑起来了。
“呐呐,再给姐姐说说米尔塔的那个梦境吧。”
被环抱在臂弯中的米尔塔听见兀自笑过一阵的诺埃尔将她那百听不烦的好奇问题又问过一遍。虽然他自认为在深夜的这个时间点上交流与“梦”相关的话题,只会令人更加昏昏欲睡,不过为了回应“姐姐”的心愿,这少年当下还是“哦”了一声,将自己梦到过的那个陌生到已然熟悉的梦境叙述起来:
不一样的时间……不一样的地点……明明陌生,却又不知为何在潜意识中总感觉异常熟悉的情景……
每每于火海深陷的激战场上跋涉,每每于混乱战团中躲避穿行……
跨过火海,穿过战场,与飞快闪过眼前的,看得不甚清晰却又似曾相识的一张张脸庞擦肩而过……
在最后,又每每到达那同一个已经见到过太多次,熟悉得连一块砖石、一片瓦砾的位置都清楚记得陌生场景……
在那场景中等待的还是那两个相向对峙的“熟悉身影”。
银色的那位“命运之人”永远都背向着这方,即便在女生中也不算高的身材,很纤细很匀称,不太会打理的长长头发看着显得有些散乱而微翘。那被火光染成赤色的银丝随着热流升腾而摆动着、飘舞着,而那被火焰所环绕的小小背影亦在微微颤抖着,显得激动又仿佛透出无以名状的苦闷忧伤,使人没来由的就生出一种“想要上前去保护”的怜爱冲动……
再看正面向这边的那个身影,那抹“苍蓝”仿佛永远都……都……啊呀?
啊呀呀!?
就跟刚才想的那样一聊起梦境便几分昏昏欲睡的米尔塔少年,正打算从自己这时已然发木的脑袋中搜索出一些能够用来形容梦中那“苍蓝色女孩”的词句,一抹“苍蓝”居然随着列车包厢门被拉开时所发出的“哗啦”声响一道,真的映入到了他这半睁半闭的视野之中。
“唉!”
少年不由得大惊,这双眼睛是猛睁得溜圆,那前一刻都还袭遍全身的睡意当即是醒了大半,这男生是一边“妳、妳、妳是……”的吱吱呜呜的叫着指着门边那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一边赶紧从抱着自己的诺埃尔怀中扭动着挣脱出来,一番挣扎着站起身来。
“姐姐我说啊!米尔塔你这样的举动对爱莲大人可是很失礼的哟!”
自耳畔响起的诺埃尔的提醒声,以及左手袖口处传来的被人轻轻拉拽的感觉,使我们这似乎仍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米尔塔彻底醒过来了,这少年不注意卫生的用手把眼睛使劲揉了揉,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先开始“自顾自的”走进包厢来往自己对面位置上一坐的“苍蓝”哪里是什么“苍蓝”,分明就是那位早已为自己所熟悉的一身白色的神秘面具女人。
“爱、爱莲大人,是您、您回来啦。”应该是想要替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的米尔塔解围吧,这位当“姐姐”的诺埃尔祭出一句“平时常用的”缓和气氛的话来。这女孩很自信,因为以往不论是什么时候,也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说出这句话,那么自己敬爱的爱莲大人就都总会笑呵呵的以“我回来了”来作为给对方的回应。只可惜她的这招在今天这个时候貌似不灵了。
只见坐在那里的白女人是反应冷淡的随口“嗯”了一声,又朝站立的米尔塔招招手,示意少年“坐回自己位置上”。一直到那似乎仍然没从自己冒失行为中缓过神来的男生被“姐姐”从旁给按着坐得端正了,这才习惯性的翘起一条腿来,漫不经心的拉过一只陶瓷茶杯来搁在身前,又随手抓起那只陶瓷茶壶来替那杯中斟满茶水了。
右手托着腮,左手将那杯温度跟香味早已全无的红茶端着,随意品饮着,而那面具后边的目光则是将列车窗外飞掠而过的夜下雪景无心的观览着。这白女人当前就像这样,似是少见的正在沉吟着,若有所思。
车厢中沉寂无言的空气倒是并未弥散太久,很快就由制造出这气氛的白女人自己打破了。
“米尔塔,诺埃尔,你们还记得一个名字叫汉斯的人吗?”这依旧翘着腿的女人将空了茶杯往身前桌子上一放,向坐对面的“姐弟”两人很随意的问道。
“哈哈,爱莲阁下可真会开玩笑!汉斯不就是六号车厢中跟伯拉罕先生他们同包厢的那个大叔吗?”刚回过神来就又不注意礼节的米尔塔,在自己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个“盔甲蔽体、高大魁梧的大叔”形象来。这少年跟身旁坐着的诺埃尔两人面面相觑,都认为白女人的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的,因而不禁哑然。
“那你们觉得汉斯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白女人又问道。
“嗯……很憨厚、很老实,虽然总给人一种很平庸的感觉,不过确实是一位很热情、很质朴的人。”
思衬着的诺埃尔这么回答道,立刻引起了身侧米尔塔的共鸣。
“对对!就是那种感觉!”少年对“姐姐”的观点表示同意,又故作老成的将双手往胸前一抱,继续说道,“其实我觉得啊,像汉斯大叔这样性格温和的人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军人,倒不如说是个耕田锄地的农夫才更合适呢!”
“是啊。”白女人赞同的点点头,“汉斯原本的确是个农夫。”
“哦?”
“那男人有自己的土地,也有自己的家庭;他有个贤惠的妻子,也有三个懂事的孩子;曾经的他还有着每日早出晚归耕耘收获的平淡却安稳的平静生活。可是有一天,这样的日子突然就不在了。内战爆发,经济萧条,只靠耕田糊口的生活过不下去了,所以汉斯最后是为了当时对于其他行当来说仅仅只是相对优厚的待遇,为了养活自己的家庭,实在不得已,才同许多人一样报名入伍的。”
“哦,原来汉斯大叔拥有这么值得人同情的身世啊。”少年这么感叹道,转而又歪着脑袋不解的问了句“可是爱莲阁下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们这些呢?”
“因为汉斯他啊,已经没有他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咦?”
“他就是这样一个老实到脑袋少根筋的人,整天就想着怎样挣够了钱让家里从此过上安安稳稳的好日子,却全没想过九年内战是个怎样漫长的日子。最后,等那个男人高兴的带着一点点微薄积蓄回到自己家乡的时候,却发现那里早就被战火夷为平地了。不论是田地也好,家人也好,还是曾经的平淡生活也好,那个男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记得去年第一次在王都酒馆中遇到那男人的时候,他曾经满是自嘲的笑着对我说过,他说‘既没有家乡也没有亲人的我,在大家眼里一定就像是虫子或者干脆像空气一样,即便是哪一天突然死掉了,那肯定也是无关痛痒,没有人会惋惜,甚至也不会有任何人记得吧。’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他说的那样不是吗?那家伙现在不也好好的存在于其他人心中吗?真是的,自己要多自信一点才对嘛。”
“……”米尔塔似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一副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这么一个瞬间,这位少年忽然觉得自己产生了幻听,看见了幻觉,他似乎能够听见自己那位爱莲阁下此时正感伤的喃喃念着“看来只有我来为这无人落泪的灵魂哭泣了”,也似乎真的就能够看见自那白色面具一侧的空洞眼眶中滑落的一颗晶莹泪珠了。
然而当少年眨着眼睛想要看得更真切些的时候,却又发现此刻的这位白色的女性还是跟平时一样,仍旧是给人那种平静淡然得以至于几分冷漠近乎无情的感觉。
“好了!现在距离列车抵达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已经只有三四个钟头了!少年你们就抓紧这剩下的短暂时间歇息吧。”
就像是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白女人在一如既往的戏谑坏笑着,催促两位下属赶紧休息。她见着对面那“两姐弟”很听自己话的相互依偎着合上眼睛了,因而这便满意似的点点头,也不做多言,只是又提起桌上那只茶壶来,为自己再次斟上满满一杯红茶,接着就仿佛只需要这样做,便能使那已然冰冷的赤色液体多少寻回些散失的热情与生气一般,将那只小小的白色杯子捧起来捂在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