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会一直笑?”音无问。
“嗯?”爱丽丝一愣。原以为她会刨根究底地问自己的来历,但没想到首先说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什么一直笑?笑不是很正常的嘛...”顿了一会儿,爱丽丝反问。
“嗯,不错。但笑是因为有开心的事发生,人之所以会笑是因为沉浸在所谓的幸福里。可是你在不开心的时候会笑在出丑的时候也会笑...”
“stop,那...那是不可抗力。”爱丽丝想到片刻前被某人强按在地上猛灌苹果汁的悲惨景象,不禁懊恼道。“谁让我打不过你...再说我当时也没笑啊。”
“是吗?”音无湛蓝的眼眸闪着调皮的光,她指指爱丽丝的裙裾。“你那嵌珍珠镶金丝的晚礼服沾了奶油蛋糕,在屁股上...”
“what?!哪里哪里...啊!!”爱丽丝连忙站起捏着裙摆想扭身查看,不过用力过猛,整个人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咔呲~”丝绸撕碎的声音随之传来,看来是裙摆之前卡到了哪个角落然后被猛力拉扯而造成的结果。
“没事吧?”音无探头过来表示关切。
“没...没事。”爱丽丝趴在地上颤巍巍地抬起手摆出一个‘V’字手势。
“不过,这衣服是借别人的。被人逮到大概会叫我赔吧。”她抬起头,满是狼狈的脸上挤出莫名的笑。“好姐姐,得麻烦你把我藏好了。为了逃婚而倾家荡产的我,再赔钱可就要跳船了。”
音无静静看着她,眼眸里带着一丝复杂的神采。这让爱丽丝心里不免有些毛毛然,心想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片刻。
“就是这种笑。”
面无表情的少女前倾身子向爱丽丝伸出手,樱唇微启。“就是这种笑,让我不明白:明明落到别人手里,连下一刻会遭遇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没有任何开心快乐的事,却还可以笑。为什么?”
“谢谢。”爱丽丝拉住她的手借力从地上起来,然后只是简单说了一句。“的确有许多倒霉不幸的事砸在我这个不靠谱的人头上。但是,没有人规定,这样的人不许笑,这样的人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啊。”
“追求自己想要的?少女追求恋爱和幸福吗?”
“不...不完全是。但也说不是上不是...”爱丽丝扶额,为什么女孩子间一谈到这类的话题都会展开这种罗曼蒂克的联想。
“但无论怎样,你所追求的是能让你坚持的东西。”音无静静说道。“而人在追求幸福时是最为坚持的。所以你追求的东西在某些方面与幸福别无二致,它们都让你坚持走下去,对吗?”
“倒也是,但我的情况...略微有些不同呢。”爱丽丝淡然一笑,回答说。
“就打比方说,年轻貌美的公主被某某恶龙绑架,但那恶龙愣是不靠谱愣是傻傻地一直没撕票。于是公主最终被威风凛凛、英俊潇洒的王子救了出来。公主和王子一起骑着骏马绕湖散步,花前月下,喜结良缘...这种结局,这时的感觉,对两人?来说就是幸福。”
“少女情怀啊,就像安多罗美达和帕尔修斯。”
“嗯,英雄救美的格调嘛。”爱丽丝的语调逐渐低沉。“可是那种格调,和我根本不搭。我的目标是能让我像追求幸福一样为之坚持,但它的本质却和幸福有着天壤之别。因为它是,复仇。”
“复仇...”留歌听了一愣,她嘴里呢喃重复着这个词。“为什么?”
爱丽丝扭头望了一眼舷窗外静谧的宇宙,碧色的眼眸映出流星的掠影。
“其实又有谁能一直笑呢?”她轻轻说。
“从你出生的那刻起,你的前程,别人就为你规划好了;你人生的路,别人也为你选好铺好了。在世家长大,读贵族学校,学淑女礼节,参加交谊舞会,认识其他的贵族子弟...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中规中矩。你按照其他人的意志朝名媛淑女的方向前进,成为知书达理的标准的名门闺秀。不管你自己是不是愿意,是不是喜欢这些。他们都会命令你,用责罚的痛苦鞭笞你这么做。所以,你很快就习惯了服从。到最后你大了,就该为了所谓的‘家族兴盛’穿着婚纱去教堂和毫无感情可言的人结为连理。这是那帮培养你命令你为你规划的人所希望看到的,因为这是你唯一可以回报他们‘恩情’的做法。没有人觉得这不对,因为这在他们眼里很合理很合规矩。而身为主角的你也觉察不到有什么异样,因为这么多年你习惯了按别人说的话做;按别人铺的路走。他们说这是常人最羡慕的幸福,你就不会怀疑。因为你只知道遵从,而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她执起汤匙轻搅咖啡,深褐色纹面上的女孩倩影化作圈圈涟漪。“已经麻木的你,即使知道了这不合理,也打算就这么下去直到终老。因为你不知道脱离了这一切的自己该怎么办,你对未知的前景害怕。就想着:嫁一个毫无感情可言的人也没什么不好;做一个沉醉红灯绿酒迷恋尘世浮华的庸俗贵妇也没什么不好...但是,”少女的语气骤然发狠。“一个人在这时候死了。她的死,打碎了一切,打碎了你自以为是的梦!”
“那个人是谁?”
“戴安娜·格尼薇儿,生我养我的妈妈。”
那个名字传入音无的耳朵,让她的心弦微微触动。她听说过那个人:戴安娜·格尼薇儿,世界知名的物理学、生物学家。在基因遗传学上的贡献无与伦比,其研究领域已经到了同行无法望及项背的深度。被金雀花皇室授予皇家学院终身院士的荣誉称号。后来嫁入名门,数年前传出了其病逝的消息...音无没想到,她会提到那个人。
“抱歉,我不该问的。”
“没事,我本来就打算说的。”爱丽丝勉强一笑,静静烛火在她的瞳孔中微微颤动。“我的妈妈是一个怪人,怪到什么程度呢?她看人眼里没有那个人的外貌,只有那人的骨骼构造,基因差异。在她看来,男和女的差别,只有染色体数目的不同罢了。俊男美女在她眼里都只是进化到高阶的灵长类而已,她不会多看一眼。相反如果你是人造人,克隆体或者你出现什么基因突变的症状。那恭喜了,她会把你当成无价之宝围着你做各种实验,几天几夜都不吃东西。她是那种一天24小时开口闭口谈基因变异、超弦理论、意念科学达23小时,一个人能呆在实验室几个月不出门的科学宅。你在她嘴里能听到上至数百年前下至当代上百个科学神棍的名言名句。”
“戴安娜·格尼薇儿·路德维希夫人,没想到你的妈妈是那位获得了两次诺贝尔奖的科学泰斗。”音无说。“她可是被称作当代居里夫人啊。”
“嗯,外面给她的称呼很恰当。她的确很宅,的确很‘居里’。”
“那个样子的母亲,想必不太会照顾人吧?”
“做个比喻,我妈妈对科学研究像是饲养员照顾濒危动物一样尽职尽责。而她对我的照顾,就像是猫娘狗妈照顾猫崽狗娃,过了母性期就不管了。”爱丽丝苦苦地笑了。“而且她的母性期,短得可怜。”
“按下人们的回忆。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是很爱我的。爱到那种用手中宝心头肉来形容都嫌不够的程度。他们说,在一岁的时候,我害了一场小病。大概是婴儿热吧。那个人就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我,连续几天几夜。似乎还哭了。后来我的病是很好了,倒是她工作上害的旧疾因为照顾我而复发了...”
“真是标准的好妈妈啊。”
“是啊,谁都会这么想,这么认为。就算佣人们说得夸大其词,我...我也想把这份珍贵的回忆永远留在心里,一辈子都那个人的女儿。乖巧可爱粘着母亲撒娇的女儿...但是。”她的声音沉郁而悲伤。
“五岁,大概是在我五岁开始懂事的时候,那个人就不爱我了。”
留歌呆住了,作为杀手的她生来就无父无母,在后来满是血与死的生活里她的心已经冰冷,不再奢求温暖。因此所谓的双亲之爱对她来说可有可无。但爱丽丝和自己是不同的,她是作为理所应当被爱的普通人家的女儿在还没来得及懂得的时候就失去了。
不可能拥有,生来就不曾体会过那种味道,自然不可能太过执着。
本已理所当然的拥有,却突然间失去那份熟悉的味道,自然不会承认,自然也拼死争夺,拼死挽留。
“那时候,在我家呆过的每一个人。亲戚、佣人乃至访客都察觉到一个现实:戴安娜夫人对自己女儿的爱没有了。那时候,妈妈她又恢复了以前科学宅的模式,整天整夜地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寸步不离。说得夸张点,哪怕研究室起火了也不一定能把她熏出来。刚开始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习惯使然,但后来就渐渐发现不对了。因为,没有哪个负责任的母亲会连孩子的入学式乃至生日晚会都缺席的。更不会在本该是自己照顾孩子的时候,对佣人撂下一句‘这是你们的工作’就扭头不管了...”
“你母亲,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想知道啊。”爱丽丝凄然道。“我也想知道她忽然不爱我的原因。但是办不到,自我那时开始懂事起,我和她之间,连一次母女间像样的对话都没有。她每次见到我,顶多是冷漠的看一眼便扭身离开。那目光完全不像是看着自己孩子的目光,倒像是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无数次冲她大吵大闹问她什么,可每次她嘴里说得最多的却是‘可惜’。‘可惜’什么?为被我破坏的试验品而感到可惜?为我这个让她失望的女儿可惜?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连她心里在想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我慢慢长大。和她之间也愈发疏远,冷漠。我对她的称呼也由妈妈变为了‘坏女人’,而她也不为所动。我和她的关系就此降至冰点,那时候我觉得世间所谓的快乐幸福都很可笑。她继续着她的研究,而我也过着大小姐本该过的生活,养尊处优颓废奢靡。我开始听命家族的话,别人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颓废了,沉靡了。变得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玩具。我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甚至被家族指定给一个毫无感情可言的人做未婚妻,自己也没想过这样有什么不好。麻木,颓废的我甚至想着就这么碌碌无为地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直到,那一个晚上...”
“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留歌问道。
“那个晚上下了暴风雨,很大很大的雨。满心想着气气那个坏女人的我,像往常一样。在把她的某件重要试验品偷藏起来后悄悄来到了她的实验室。想看看,那个坏女人气急败坏六神无主的样子。但,到了那里,在昏暗的研究室里。我只看了倒在地上的她,倒在一滩赤色的满是腥味的血泊里,一动不动的她。”
“你妈妈...戴安娜夫人是被人谋杀了!?”音无不禁惊呼,她心里满是震惊。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时候,站在满是她的血的地板上,只是在徒劳地摇动着她的尸体,徒劳地喊着‘坏女人你醒醒,你快醒醒’的我,懦弱任性的我才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彻底失去了,彻底失去了一个叫妈妈的人!”爱丽丝颤抖着环抱住双肩,一丝银痕在她脸颊划落。
“我失去了,失去了不仅是一个名叫妈妈的亲人,更失去了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温暖,不会再有的温暖!那时候开始我不断地自责,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做一个别人都认为中规中矩的木偶大小姐?只是为了做一个一生都听人布置的玩具吗?我突然觉得好恨,恨家族,恨杀死妈妈的人,更恨现在的自己。这时候,自己原先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忽然变了。虽然是那么无法理解是那么不能让人接受,但,却是短短只有一次的自己的人生啊。”她激昂悲愤地大叫。“我要赌一把,我要改变,我要选择自己的路走下去。即使复仇会让自己堕落地狱也要走下去,因为那样我至少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而再那么沉迷,我会忘掉自己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而生!只是作为行尸走肉一天只想着果腹只想着享受。那样的自己,那样的人生。”
她双手重重拍在桌子上,“我永远无法接受!”
回响在空气里消散,被驱散的静默又充斥满了房间。
“抱歉,我失态了。”
“原来,我之前的评价是对的,你也是个不愿接受命运的人,不”音无看着她,轻轻说。“一个笨蛋。”
“嗯,所以我这个笨蛋只会做一些别人不理解的蠢事,但我不后悔。”爱丽丝也恢复了平静。“纵然被嘲笑,也不后悔。喂,好姐姐。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也赶快拿出自己的决定吧。是把我押回归案还是别的什么,请赶快给我个准话。接下来的时间我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反抗,来逃跑。这几年来花的心血,所做的一切准备,我可不想在这里都前功尽弃。先说好,我的反抗可是带咬人的,所以不在乎你骂我属狗...”
“呵呵...”蓝色妖姬意外地笑了。“我为什么要嘲笑你呢?而且又为什么要把你押回归案?我不是佣兵也不是你家的保镖。况且你这样的人,我并不讨厌。”
音无伸手再次给她倒了一杯咖啡。
“为什么?你...什么意思?”
“因为我和你很像,也是个笨蛋呢。”留歌轻轻说。“问一个不该问的,你逃跑要是成功了,打算以后怎么做,去哪儿落脚?”
爱丽丝听了先是一愣,随即豪爽一笑。“既然好姐姐不为难我,那我告诉你也没什么。我要去圣玫瑰十字!”
音无心弦被触动了一下。这个名字,之前某一个人提到过。“不管你出自什么目的要去那里。但我得告诉你: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军队可是一条不归路呢。”
“我说过了即使复仇让我堕落地狱也要走下去,而军队不是一个很好的媒介吗?”
久久凝视着她,音无说:“我说过我会帮你,而你自己选择的路,我不会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