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是九月中旬,阿尔萨拉大陆正迎来凉爽和收获的秋季,大地在来自寒冰之环以北的西风吹拂下换上火焰色的新装。
暴露在过量紫外线下的斩首崖的荒芜与往年别无二致。西部的若伯里淹没在荒草之中,随着秋季风的到来变成了晃眼的明黄色,而西岚市所在的东海岸则仍是一片焦土。海浪拍打着被阳光烧成玻璃质的沙滩,在穿梭于岩缝石影间的海民颈上灼烧出一圈黑红的印记。
西岚市的穹顶在恶毒的阳光下滋滋作响,它之下的众生像往年一样在变得沉闷的钟声中迎来秋季。
塔达尔的白塔新换了外墙的涂装,微微泛黄的涂装看起来如同精心保存的羊皮古卷,使这座智者与思想者的塔楼更添一分神秘的气息。它正迎来一个新的开学季,莹蓝色的独角兽旗帜将变得更加厚重。
塔达尔像一个母亲一样公平地张开怀抱,又像一个暴君一样将自己的孩子分出三六九等。
当莫尔斯的盲眼看着下方排成松散阵列的国中新生们时这样想到。
莫尔斯是一位盲人,但同时也是一个穿着白袍子的幽灵。这位有着比女人还要娇媚面庞的战士曾经脱离心网的保护清醒地暴露在升腾之境,仅仅五分钟的直视令他永远失去了双目。之后经过两年的修养他恢复了精神,学会了用灵能去观察这个世界。
现在他和他另外五个穿白袍子的兄弟姐妹一同站在独角兽大厅的一角,以便在新生们接受灵能测验时保护校董会的凡人们。和他们站在一起的还有让莱格纳斯的卫兵们,这些荷枪实弹的士兵装备着最新型的灵能干扰装置,以防在测试的过程之中发生任何意外。
莫尔斯打量着卫兵手中的枪械和他们身上的装甲,在蓝色的灵能视野中这些坚韧的战士破绽百出。几个士兵注意到他的视线,侧着头偷偷看他。盲人对他们微笑示意,同时默默地计算着自己能在多长时间内放倒他们。
后方侧门通道里传来突兀的吵闹声,盲眼的幽灵微微侧过身,将知觉放逐到黑暗的走廊中,三个熟悉的身影映入脑海。
刚刚执行完单人任务的红魔女柯雷莎和另外两名幽灵正大步走来,她强大的灵能场急切躁动。莫尔斯轻轻地用思维触碰那位年轻的后辈示意她冷静一下。她也用思维碰了碰他的脸颊作为回应,然后走过他身边和另一个女孩拥抱了一下,接过后者手中的白色布袍披在身上。
紧随其后的是两位带着金色骷髅徽章的战士:面带微笑的艾明德瓦诺和有着一头凌乱短发的莱昂。他们刚刚从南方的战场归来,身上还带着勃朗特人领地的腥咸海洋味道——斩首崖下的海水只有干枯的蒸馏味和氯化物的涩味。
莱昂像平时一样喋喋不休,很难想象这个男人在童年曾经失语。艾明走在他稍微靠前的位置,动脉不安地跳动,微笑的同时咬紧了牙关,显然他们的这趟同行已经令他吃够了苦头。注意到莫尔斯的目光艾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他大声打着招呼走向盲人,顺理成章地将同伴丢给端着礼仪白袍走上前来的校工。
“南方怎么样?一场‘放松身心的沿海旅行’?”莫尔斯笑着揶揄道。
“卡莱里安的气候很不错,我们在总督府舒舒服服地住了几天。”艾明抬起手,向莫尔斯展示他雕刻着鱿鱼的新护手“一个龙血先民被选举成了新总督,上面的人有的忙了。”但是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他耸耸肩膀,将礼仪用的白袍披到肩上。
“今年的孩子们特别多啊。”艾明一边系扣子一边说道。他望着下方新生的方阵,一双明亮而狡黠的紫色眸子来回转动,最终定格在一排脖子上戴着古怪项圈的新生身上。“那是我们救回来的那群孩子么?”他问。
莫尔斯点点头,舔了舔有些干枯的下唇说道:“今年有些不一样,校董会终于同意将这些孩子纳入塔达尔了,当然他们还是要带着那鬼东西至少六年。”他悄悄用下巴指了指主席台,让莱格纳斯正在站在那上面靠里的位置,藏身在吉利斯校长的影子里。“他们害怕这些孩子,那些灵能干扰装置可以让他们闭嘴。”
“真庆幸我是个初代灵能者。让我成天带着那玩意我可受不了。”莱昂不知何时挤到了两人身后,用他独特的粗俗花腔说道。
“我们都是初代灵能者,兄弟。这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莫尔斯对莱昂满不在乎的态度有些不满,他将视界放宽观察着整个独角兽大厅,同时答道:“但是我们的孩子们——如果有的话——他们都会是次代灵能者,即使不像这些孩子一样需要戴着干扰器也会被密切监视,难道你喜欢这样?”
“首先我得有个老婆。”莱昂哼了一声,将目光投向队伍另一端的女孩们。柯雷莎对他回以自信的微笑,她的女伴贴在她身边,队伍尾端的伊莎卡则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这位崇拜暗影天使的姑娘脸上的伤疤令这一眼的威慑力上升不少。
“咱的姑娘们大多不是当老婆的料。”莱昂收回目光无奈地说道,终于闭上了他的嘴巴。
莫尔斯对同伴的无聊笑话不感兴趣,他已将视界投向笼罩着独角兽大厅的庞大灵能场。盲人的蓝色世界里一张发出明亮光芒的大网以主席台的心网信标为中心展开,五十位来自各个学院的导师和大师与这张网相连,组成一个毫无疏漏的能量场。每一个被点到名字的新生都将走到这能量场中间,在心灵暗示的帮助下将自己全部展示出来,导师们将趁此机会判定他的才能并将他记录在心网中,从此这位灵能者便将被置于心网的保护之下。
各色的灵能场碰撞的痕迹像海底游鱼一样在盲人的世界中浮动,他看着每一道一闪而过光辉,为这只属于灵能者的瑰丽景色深深沉迷。
学城的黑塔敲响暮钟,沐浴着冰冷夕阳光辉的雄鹿大道行人稀疏。娜娜格雷普利站在熟悉的公交站台,看着塔达尔的白塔染上夕阳的余晖,在支柱层清澈的橙色天空下它显得格外孤独。她本是这座城市的宾客,两年前被母亲遗弃在这里,却在下城区获得了一个安稳舒适的栖身之所,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座城市已经渐渐变得亲切而熟悉。
孩子望着她的新庇护所,不安地绞着手指,覆盖着稀疏绒毛的小臂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白塔的新涂装令女孩眼睛发痛,她垂下眼皮,转身面向道路另一边,从睫毛的影子之间看到她的姐姐们迎面走来。
苏珑提着娜娜的衣箱走在最前方,妄将装着铺盖和书本的大箱子扛在肩上走在稍微靠后的地方,叶紫撑着竹骨的纸伞走在她身边。
“就送我们到这里吧,去门卫那里寄存下行李就回去吧。”叶紫看了看已经向晚的天色,对小妄说道。“替我去见见提丰先生,他应该有东西给你。”
狼女的目光在苏珑和叶紫脸上来回游移了一会,然后点点头拉低兜帽走向塔达尔的方向,黑色运动装下的身体隐忍地积蓄着力量,步伐矫健。
“来吧娜娜,咱们三个随便走走。”叶紫向女孩招招手呼唤她过来,像一个南方母亲一样将她搂在臂弯下。这位先民女子已经二十岁了,养生有道使她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样子,但有些松弛的臀部和因操劳而发黑的发黑的眼眶仍然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虽然姐妹相称,但她对娜娜格雷普利来说就像是母亲一样。叶紫两年来对女孩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使得娜娜虽然身处下城区却丝毫不为那些粗野的人事侵染。
娜娜抓着叶紫的裙角,嗅着她身上甜得有些发腻的化妆品味,垂向地面的目光随着女士的木屐起伏。叶紫叮嘱着女孩关于关于住校的事项,苏珑在一旁不时补充一些下城区女孩落下的细节,小女孩默默地听着,用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记下了。
娜娜已经是国中生了,要像大孩子一样住宿舍了。
女孩在心里默念着,目光移到苏珑身上,后者对她报以温柔的微笑。娜娜又紧张起来,搓着手指加快步伐。
苏珑是个很有趣很可靠的大姐姐,这个独眼的女孩有着与她惊奇外表不同的温和内心。在学校期间她就像一个亲姐姐一样照顾着娜娜,现在娜娜是鹿馆的住宿生了,她们会成为更亲密的姐妹。
娜娜很喜欢这个有着一肚子的奇闻异事可讲的北方人女孩,她的北地腔调和她用北方腔调讲述的群山和草原令娜娜着迷。那些在山岳间穿梭的人马、诞生于岩石之下的矮人、对着月亮吠叫的战獒、迎着极北来的冰冷风暴疾驰的饮冬骠骑们……那个狼与风雪的世界是那么诡谲,仿佛仙境又仿佛古代传说的倒影。
“虽然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太突然了。”当三人漫无目的地走到学城和塔达尔的中线上时叶紫说道,她的目光穿过广场上喷泉的水柱看着学城的钟塔。“就好像马上要把女儿嫁出去一样。”下城区的女孩轻按按有些干涩的眼睛,咳嗽了几声,眸子朦胧起来。
苏珑捏捏叶紫的手掌,说道:“好了啦,说的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一样,娜娜只有上学期间和我住在一起,平时还是和你住在一起不是吗。”
“感觉就像是被负心的丈夫带走了女儿一样。”
“丈、丈夫……胡说什么啊。”苏珑轻轻地拍拍朋友的肩膀,脸颊被穹顶的光辉映成了橙红色。
叶紫微笑起来,揉揉娜娜的头顶将她推到苏珑身边,拍拍沾染了支柱层干净空气净化剂气味的素白亚麻裙子,说道:“我得回去了,虽然上面的人对我们这些下层人客气了不少,但是彼此间还是相互保持距离好些。”
“或许你可以留下来住一晚,刚开学宿舍管理并不是特别严格……”苏珑有些局促地说道。
“调皮的小家伙。”叶紫捏捏苏珑的脸蛋,然后转过身去。不知何时一身黑衣的妄已经在道路的另一边静静地看着这里了,叶紫向她挥挥手,带着甜得发腻的香味远去,撑着纸伞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下行通道的路口。
苏珑看着下城区的友人离去才略带遗憾地长舒了一口气,拉起女孩向塔达尔走去。但还不等她们踏入塔达尔门前的街道,一团黑色的影子便挡住了她们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