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灰白涂装的龟甲船正逆着灰岛以东的寒冷洋流破浪而行,撕破无尽之洋上迷蒙的夜雾驶向寒冷的斩首崖。这艘全速航行的走私船必须在恶毒的太阳升起之前赶到山崖下的安斯特港口,在西岚市的穹顶和烂泥村的山穴寻求庇护,否则过量的紫外线会毁掉船员们半月来的全部成果。
这不是一条常用航道,湍急的洋流和灰岛海峡的大雾有可能让经验最丰富的老舵手迷失方向,但对于走私客与偷渡者来说却是最好的选择。运载着违禁物与走私品的船只沿着旧时代留下来的残破航标在暗流之间穿行,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沉船的残骸堆积如山,绝望灵魂的哭号撑起怀着希望的船歌。
艾沃索在吊床的吱呀声中醒来,他听到水手们的胶底靴子拍打甲板的声音,边猜想着太阳已经升起的情景边跳下来登上鞋子。从重压中解脱出来的吊床拧成了一团,有些晕船的猎人看着它发了会呆,决定出去走走。
东方的地平线上已经可以看到斩首崖的轮廓。泛着鱼肚白的天空下陡峭的山岩仿佛废弃城堡的颓败外墙,西岚市像一枚巨型的鸡蛋一样横卧在山岩间,银灰色的穹顶像晨星般在天边闪着光,各种飞行器仿佛归巢的鸟儿一般在穹顶上空盘旋。
腥咸的海风迎面吹来,没有动力装甲和电子肌肉包裹的托尔顿人嗅着海洋的味道打了个寒颤,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为了伪装成人类艾沃索将伴随他多年的盔甲和武器都收了起来,只穿着鹿皮与山羊毛织成的旅行装,满是獠牙的大嘴紧闭,满是接线口和断角疤痕的光头掩藏在兜帽下。
这一切都值得么?艾沃索抬起没有护手的右臂,手指有些僵硬地弯曲。他本是一位平衡之神的使徒,高呼真神之名对抗着道貌岸然的共和国和教皇国,但现在却为了一个共和国的人类而深入敌人的领土,时刻都有可能被识破身份而遭到杀害的危险。战士警觉地看着远方,心中一片混乱。
“那谁。”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战士背后响起,他回转身,看到阿尔希拉德的女儿正蹒跚地走出船舱。这小家伙有着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银色头发,但圆圆的脸庞更像她的死鬼老爹,深陷眼窝中的眸子则是独树一帜的金红色。她像她母亲一样聪明,才只有六岁便已经会说一口流利的托尔顿语和共和国通用语,因长期营养不足而消瘦的身体使她看起来比同龄的小鬼高出不少,加上不爱说话的性格,简直是个神秘的小巫师。
“现在才五点,小鬼应该回去妈妈的被窝里睡觉。”艾沃索冷冷地说道,他很喜欢这个孩子,但从小在角斗场中长大的托尔顿人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孩子相处。
“妮可斯听到那谁的声音了。”虽然吐字清楚口齿伶俐,但女孩对称呼有一种天生的偏执。她不肯叫艾沃索名字也不肯叫他叔叔,从来都是很不讲理地用“那谁”来代指这位从西方战争前线保护她们母女直到这里的托尔顿人。
女孩走向艾沃索,抿着嘴唇伸出小手。托尔顿人蹲下身子,用右手托住女孩的臀部把她抱入怀中,直起身子将她举到与自己齐平的位置,面向西方的海岸线。
“那谁在看什么?”女孩问道,睫毛纤长的眼睛在海风里眯成了线。
“你妈妈的家,以后也会是你的家。”艾沃索看着已经西岚市穹顶上空变得明亮的天空,空港和哨界塔的夜灯逐一关闭,那钢铁与混凝土的巨兽正在醒来。
“妮可斯看不到……”女孩打了个哈欠垂下眼,从挂在脖子上的小绣囊里取出一枚糊着一层绿色污渍的铜币,举起来给托尔顿人看。
“小鬼从哪来的这东西。”托尔顿人看了好一会才辨认出那是共和国二十年前发行的铸币,因为含金量很高曾经在正片大陆上流行,现在只有一些很偏远的地方还在使用。
“蓝头发的叔叔给妮可斯的。”
“那个老猴子?”妮可斯说的是这艘船的船长。那个没有左脚的老家伙有一颗比他的外表还要多褶而萎缩的心灵,说服他载逃亡者一行来西岚市可花了不少口舌和财物,老东西恨不得连艾沃索动力装甲上的银战徽都抠了下来塞进腰包里,幸而托尔顿人庞大的身躯帮他打消了这种想法。西方来的猎人不相信这个奸商会舍得给别人家的孩子钱。
艾沃索想了想,从腰包里掏出一枚打磨光滑的断角,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塞进女孩的绣囊里。那是他锯下的第一个角,是他踏入成年的标志。托尔顿人相信勇者头上长的角能驱赶厄运和疾病,一般都是父亲的留给儿子,直到儿子成年再返还父亲,表示已经不再需要父亲的保护,能够撑起家庭的重担。
“这玩意会保护小鬼。”艾沃索说道,指了指海平面另一端正逐渐逼近的斩首崖“在那里小鬼要面临很多事情,这玩意会保佑小鬼。”
“那谁呢?那谁不会继续陪着妈妈了么?”小女孩昂起头问道,小手摩擦着男人胡子拉碴的下巴。
艾沃索的喉头上下动了动,终于低声答道:“你想要我继续在你们身边么?”
“想。”女孩毫不迟疑地答道“那谁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妈妈也会开心。”
“……我当然会和你们在一起。”
“哦”毕竟是小孩子,女孩应了一声便低下头去不再看艾沃索,专注地玩着玩具。不善表达的托尔顿人也不再说话,只是抱着女孩眺望远方,看着绯红的朝霞从天边燃起,驱赶着黑夜的尾巴离开这片海域的天空。
不知站了多久,已经有船员来船头拉上防晒的顶棚时艾沃索终于感觉有些腻了,托着女孩的右手也有些发麻。“小鬼,我们回去……”他低下头想放下女孩,却发现孩子已经蜷在他胸口睡着了,攥着断角的小手放在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托尔顿人嘴角勾起一丝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微笑,抱着女孩大步回到阴凉的船舱。
走私船开进港口时恶毒的太阳已经高挂在天空了,水手们急切地将航船拉上牵引码头将货物搬进集装场。随着吊索的轰鸣入港的走私船们被拖进下城区各个帮派管理的破旧港口,这里离黑袍子们管理的大渠仅有一墙之隔,却从不会被法律的光辉照耀,双方心照不宣地彼此保持着距离——“元首的归元首,蟑螂的归蟑螂。”
艾沃索从舷窗向外望去,昏暗的旧港口出乎他意料的喧哗。码头上端着旧式火药枪械的龙血先民帮派底层人员在通向下城区的路口设置了路障,每一个登陆的偷渡者都要接受搜身并交付一些钱财才能通过。那些身材矮小的紫头发东方人检查行李时像寻找兔子窝的猎狗,而逼要钱财时的样子又像是凶残的秃鹫。
“我们不会很容易过去的……”艾沃索压低声音说道:“这些蠢东西会比共和国的职业军人还难对付。”
“我看他们不过是一群小混混而已,咱们连边境关卡都混过来了这些算什么?”亚瑟利德凑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景象,冷哼着对先民帮派表示不屑,但阿尔希拉德和艾沃索脸上如临大敌的表情很快令他也紧张起来。“嘿,兄弟们。我们能过去的是不是?半个泰勒咱们都跑过来了。”他舌头颤抖着,连说话都变成了奇怪的花腔:“那个……大小姐您说说话啊,这里没那么难对付不是么?”
“……艾沃索说的没错……”前幽灵皱着眉说道,抱紧了自己的女儿:“早在我出生之前先民就控制了这个港口,正是因为他们从不疏漏所以市评议会才会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是说这群王八蛋比那群黑色的王八蛋还难糊弄?!”亚瑟利德紧张地声音都变了“那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走这种鬼地方?嘿哥们我必须和你说清楚,我和你们一起走完全只是因为我在克里根混不下去了,和什么女巫猎手灵能者屠杀半点关系没有,我在共和国的案底还是挺干净的最多就是判个三四十年,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小命就这么交代在这里……”
“如果你不闭嘴的话我现在就把你的脑袋扯下来。”托尔顿人恶狠狠地对小偷说道,然后从箱子里掏出一条不合时宜的狼皮披肩围到身上,用领子遮住自己满是獠牙的大嘴。他对着镜子看了看,面向阿尔希拉德问道:“看起来怎么样?”
“雅酷克人皮肤比你白一些……不过刚刚经过半个月海洋航行他们应该也不会怀疑。”前幽灵皱着眉评价道。
“那谁很帅。”小女孩突然插嘴道。艾沃索看着她,隔着披肩高高的毛领子报以微笑。
“等等,我怎么不明白?你们就这么决定了?这就没问题了?这大块头可一点不像人类……好吧遮住脑袋和下巴还是挺像的,但是我们不能……”
“在我说可以开口之前,你要是敢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扔进海里去。”不堪其扰的托尔顿人狠狠地捏住小偷的嘴巴,惊人的握力几乎捏碎后者的下巴。
向妮可斯交代了类似“不准使用托尔顿语”之类的琐碎事项之后偷渡者一行走出船舱,硬着头皮踏上人类的土地。尽管一行人尽量低调地走过吊桥,但艾沃索比起常人过分高大的身材和他背着的大箱子还是引起了守卫的注意。很快,还不等他们走到收费站便有五个暗紫色头发的矮个子端着枪迎了上来。
——别紧张,板着脸就好,一会我来应付他们。
阿尔希拉德的声音在托尔顿战士的脑海中响起。他悄悄地望向她,注意到她脸上挂着一种有些机械和疲惫的微笑。那种表情当他们在极北的荒原上旅行时随处可见,那是躲避风雪的雅酷克女人的迎客表情,一种令人难以拒绝和责备的强颜欢笑。阿尔希拉德当然是在模仿,但那神情太过逼真以至于艾沃索的心里一阵颤动。
这个女人,无论她做过多么愚蠢的事情,做着多么愚蠢的事情,她可以为她的孩子杀任何人也可以为她的孩子出卖自己的尊严……她为了爱失去了一切,我又能为谁做些什么呢?
还不等托尔顿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另一群人却已经先于先民帮众拦住了偷渡者一行。
那是一群奥克人,各个身材健硕趾高气扬,他们之中最高的甚至与艾沃索齐平,当他们挡在阿尔希拉德一行面前时就像是一排坚不可摧的城墙。
前幽灵女士并没有与这些半只脚踏进了畸变的深渊的人打过交道,对他们的民族习惯也是一无所知,出于谨慎她微微颔首问道:“您们有什么事么?”
“不是我们有什么事,女人,是你们有什么事。”领头的人扫了偷渡者们一眼,有看看一脸纠结表情站在不远处的先民帮众们,骄傲地挺起胸膛:“我们的大将军要我们在这里等待你们这样的人,他愿意为你们这样的人提供保护,有他的庇佑就算是支柱层的老爷们也休想伤害你们一分一毫。”
阿尔希拉德愣住了,她离开西岚市的时候不知道有这么个“大将军”的存在,她印象中的奥克也是一群智商低下的莽夫。
“不必怀疑,现在奥克与先民分享港口。”领头人的目光落在艾沃索身上,打量着这个神情忧郁而坚定的男人:“我们需要你这样看起来就很难对付的家伙。”
艾沃索眯起眼睛,一个想法涌上心头。他压低声音用通用语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说只要我跟你们走你们能保护我的同伴的安全?”
“我们不是奴隶贩子,我们会为你安排一个工作。你保证在大将军需要你时你为他而战,大将军就会在任何时候保护你。当然,你也可以不接受,那么就去和那些敲骨吸髓的先民们谈价格吧。”
“抱歉,我们……”
“我接受。”
艾沃索抢在阿尔希拉德之前大声喊道,他向前一步,靠近游说者紧盯着他,几乎是用低沉的声音吼道:“但是如果你们敢欺骗我……”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质疑大将军。但你的勇气令人敬佩,等会跟我们去烂泥村报道,行李自己保管。”领头人用大拇指指指身后,托尔顿人越过他肩膀看到港口的另一个出口处已经聚集了不少凶神恶煞的家伙。“至于你们,女人。”他从腰包里掏出一串古怪的坠饰交给阿尔希拉德:“凭这个你可以随时来下城区与烂泥村寻求帮助,一般人也不敢对你们打什么鬼主意。”
阿尔希拉德很生气,艾沃索的自作主张打乱了她全部的计划。她不需要什么“大将军”的保护,她回到西岚市是为了去支柱层而不是纠缠于下城区,这些暴民地痞面对她的敌人根本毫无用处。当亚瑟利德搬着女士的行李跟着奥克们穿过路障时她抓住机会把艾沃索拉进一个无人的角落,几乎是怒吼地指责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应该留在这里,我们到这里了我们到家了我们安全了!你留在这里只能平添麻烦!如果有人发现你不是人类怎么办?你不是没见过共和国卫队的人处死托尔顿人,你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留在这里,如果你没能在塔达尔寻求到保护我还能救你们离开。”战士挑挑眉毛,这个动作使他额头的伤疤一阵发痛“平时分开,即使我身份暴露你们也不会有麻烦。”
“你会死的!天哪……”阿尔希拉德感到太阳穴发紧,接着便是一阵眩晕。她急忙扶住墙壁,闭上眼睛不停地深呼吸。
“我锯掉了我的角,铲掉了我的纹身,穿上了你们的衣服,跨越了一整个大陆来放飞一只小小鸟。”托尔顿人注视着痛苦的女人,攥紧了拳头“我必须看着它飞到安全的天空,然后我才能离开。”
“你没有必要……”
“是的,我没必要。”托尔顿人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可以这么健谈,他张了张嘴,把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只是平静地说道:“自由民有自由民的选择,共和国的人类。”
前幽灵女士思绪乱作一团,她呆呆地看着托尔顿人,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