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雨，满天火雨。赤红的尾迹连成一片，划出鲜艳如血的天幕，天空在燃烧。
空气在颤抖、尖啸，尖啸——带来了远方风与硝烟的讯息，带来了过往鲜血与烈火的回忆。
史蒂芬记得自己第一次遭遇火箭炮轰击的场景，当时他就带了一组望远镜、一身伪装服及一个卫兵视察前沿的阻击阵地。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景，诚然，他见识过更壮观的，但在大后方这还是第一次。
根据史蒂芬的经验，这至少是一个重炮旅的集中打击。在敌后战场的游击战中，敌人从未有机会动用这种规模的火力。一个重炮旅机动、部署的动静，不是傻子都能发现——缺少有效防护设备且极度依赖机动的游击队不可能傻乎乎等待成规模的敌军炮兵发挥威力。
然而，一个营地火箭炮部队，却不是那么好了解的。一个营（22台，2台因机械故障无法投入战场）的火箭炮秘密运动到了莫科斯特解放军预订的临时阻击阵地前，用一波火箭炮炸翻了史蒂芬部署在此的一个轻步兵连队。
新武器形成战斗力需要大量的实验与实践。史蒂芬意识到了打断敌人的重要性——杀死那些技术人员能有效地推迟这种武器加入人类的战斗序列的时间。史蒂芬破天荒地在没有有效侦查的情况下组织一切赶得上的部队发起突击。虽然成功地突入了卢恩西亚的火箭炮阵地，根据命令杀死了一切找得到的敌人，但很快这些缺乏火力支援的轻步兵就倒在了敌军的反击之中。
包括五个连队组成的突击集群，超过八百人，就这么倒了。他们大多是经验丰富、意志坚定的老兵，是史蒂芬领导的部队的脊梁与核心。史蒂芬可以说出他们中大部分人的名字，认出他们中大部分人的脸——当然，这没什么用，死透的人是不会回来的，永远不会。一般而言昂贵且高傲的施法者是很少会到枪弹横飞而且不长眼睛的“剿匪”前线的。
根据《关于缔结邦联之神圣大宪章》的规定，各个行省允许拥有最多占人口比例为千分之一的警队与相同数量的“国民军”（就是民兵）。卡法尔行省因为是重要的军工行省，国民军的装备尤其奢侈——光是编制上就拥有两个中火箭炮营和三个炮兵营，而且根据行政条例是齐装满员的。
不过实际情况却是仅仅“满员”（要领晌，所以有关系户），齐装却是很可疑的事情。毕竟主管卡法尔行省国民军装备采购的可是史蒂芬的老熟人，史蒂芬很清楚那位女士手能有多长。
现在天空中朦胧地有红色的尾迹——因为雾霾看不清晰——不过史蒂芬清楚这场国民军例行的军事演习发射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大型烟花。
目标地点是埋好炸药的，只要等通知引爆就能造成“火箭炮摧毁目标阵地”的假象。不必说，所谓“钢筋水泥的坚固阵地”也不过是硬纸板胶泥临时搭起来的。反正炸药——好吧，是“火箭弹”——炸过一遍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想想，要是阵地搭得过于结实，一方面成本高，压缩了“灵活运作空间”，另一方面则是会导致要用的炸药量增大——这不仅意味着成本增加，也意味着施工难度增大：国民军中能不能找出这样合格的工程专家是很值得怀疑的，虽然他们的编制中有一个工兵营和一个战斗工兵营。
卡法尔行省处于内地，并不需要怎么样的军事防御体系。而且作为邦联东部重要的军事生产基地，也没有人放心堆上一批随时会炸烂这一切的火炮。因此这种明目张胆的行为是得到默许甚至鼓励的。
如果是在边境上或者海外那几十个“国民军”随时作为邦联正规军补充的行省，这种破坏军事防御体系的行为只会让异端裁判所发飙然后让当事人一个一个进靶场——甚至更惨：哪天你就能在教会下发的圣水中找到他们了。此外，在这些行省 “国民军”的比例会高出规定的千分之一，甚至连警队都会高度武装化。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卡法尔行省的警队也算是高度武装化的。类似格兰安娜安保公司之类的组织经常会“拓展业务”、“开拓民间市场”，结果就是枪声不停，甚至连个黑帮交火都能用无坐力炮互轰。在这种情况下，警队的诸君显然是不可能乖乖按照条例只带着警棍和装了橡皮子弹的手枪去“秉公执法”的，想去警队的外勤单位上班，不自备枪械那就是自取其辱（也许不只是自取其辱）。
现在国民军应该是开始演戏“步兵占领敌方阵地并准备应对敌军反突击”了。据说这种场合为了防止真出人命 ，是不准带真枪的，专门下发了“高级仿真枪”。然而就史蒂芬所知那些“高级仿真枪”是玩具厂统一购买的——为了某些人的钱包。不过下边的人却并不买账，多是自备了武器……
史蒂芬发现自己的思维又飘远了，赶紧收束思维。他坚信生命的价值必须在劳动中才能得到体现，没有劳动的生命是空虚的没有意义的——像他这样不怎么劳动的肯定会无所事事，引起无聊和堕落。
他又怀念起还没有被丢出去的日子了——虽然那时候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起步，但胜在充实。他觉得人类世界的生活糟透了。
“嘤......”
“孽畜？”开车的老司机问道，“您老这样子让我很不安呐。”
“我怎么了？另外，博尔纳，注意你的身份。”
“聂处长，我也是跟着您老打拼了大半辈子了，关系算得上亲密吧？再说，我印象里你们是没有上下尊卑的观念的。”
“但我们也不需要远近亲疏的观念，我不需要你套关系。就是按着人类的规矩，上位者与下位者也不可能亲密。”史蒂芬有气无力地抖了抖耳朵，“而且我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交流，直说吧，你想要什么，以及你能拿什么做交换。”
“孽畜啊，你这心理状态很不对，该找个心理医生了。”
“你是有人托关系托到你头上了？人类的心理学对我们没用，而且我以前请过的两任心理医生都跟我妻子偷了情，前些日子还有一个遗留在外的野种上了门。”
“......就我所知，高等精灵不在乎家庭，孽畜，您不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
“我是说我妻子早就死了，家里没人供新来的心理医生偷情，如果有人不要命地偷到我那未成年的女儿身上甚至偷到我身上，我会杀死他的。”
“......大人，这个玩笑不好笑。”
“博尔纳，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还有，话题歪了，告诉我你找我想要什么，以及你准备的代价。此外，认真开车。”
“......我只是关心。”
“虚伪，愚昧，自欺欺人。人类的世界，我感到空虚恶心，我想回家，博尔纳。”
“孽畜，您这就是在回家的路上。”
“嘤......”
“另一个家吗？恕我直言，根据您的描述，您在那边过得是奴隶的日子：你们每天无休止地工作，没有任何私人财产，获得的物资也仅仅够基本的需要。你们没有私人空间供任何娱乐、放松与感情——那种日子，不管怎么说，在我老博尔纳看来就是地狱。”
“你们不懂，博尔纳，专心开车，嘤。”
“好吧，我老了，我老了。六十二岁在你们看来没什么，但在我们看来，就是大半的人生......”开车的老司机像是无意识地颤动着自己肥厚的嘴唇——黑色卷发褐色皮肤扁平脸厚嘴唇是海尔人的标志性特征——他通过后视镜看着后座抱着腿蜷缩在轮椅上的精灵，“你们有一颗永远年轻的心，我们可没有；你们......”
“行了吧，你老了，你想从我这获得重返年轻的机会？”史蒂芬把头埋进了膝盖，“不要这么转弯抹角，你大可以直接点，我不会在意。嘤。”
史蒂芬发挥了种族特性，一句话把天聊死，车内只剩下空气净化器“嗡嗡嗡”的白噪音了。
“不过，从效率最大化的角度来讲，换一个司机似乎是更划算的选择。如果你老了——好吧，你的反应速度等属性都大幅度下降，你已经老了，嘤——请给一个我不这么做的理由。”
博尔纳纵使在常年与上司的交流中积累了丰富经验——虽然他嘴毒、下手凶残，但只要注意不对他形成实质性的威胁，他是不会做出实质性的反击的——但是他依旧感到惊讶，或者说惊恐：就算他攒了一笔不小的钱与人脉，但是这些都是建立在他为自己上司开车的基础上的，一旦自己丢了工作——换位思考一下，他也会忍不住从一个又老又无力的“黑鬼”海尔人身上撕一口肉下来的。
“我很可靠，我们很熟悉对方。”
“然后呢？这些并不是不可替代的特质。沃克兰邦联的种族歧视你也是知道的，我都不需要做什么，事实上我只要什么都不做，你就会完蛋的。你得明白，我没有兴趣干掉你，也没有兴趣保护你——你又不是......嘤，你又不是薇妮。“
“孽畜......我能好好开车，毕竟是个老司机。”
“嘤......对了哦，记着，世上没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能做的不过是‘两相其害取其轻’，啊，那是一句熊猫人的谚语。木精灵很喜欢熊猫人的语言，说那有诗意，给生命以灵魂的触动......不过我认为他们不过是矫情。但是，既然你们也那么矫情，这些语言就有被利用的价值......”
史蒂芬依旧埋着头，声音细弱，话题也越飘越远。博尔纳怀疑他这是哭了，不过也仅仅是怀疑——常识与数十年的见闻告诉他，那些机器般冷漠的长耳朵不会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