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童年的回忆,往往都是美好且快乐的。
人的大脑很神奇,会自动弱化痛苦的部分,只凸显金黄色的回忆。
有时甚至会更改部分记忆,将痛苦变为平淡,将平淡变为幸福。
童年离现在很远,因而被篡改得格外彻底。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童年很快乐,很幸福。那份幸福是概念化的幸福。
然而随着我记忆地逐渐复苏,我隐约觉得,事实可能不是这样的。
……
那时我的父亲沉迷于赌博。
和大多数赌徒一样,他先是赢了一小笔,随后便一路输到谷底。
每次输钱时他都会妄想自己能绝地翻盘,但这一次也没发生过。
就像奇迹是因为不会发生才被称为奇迹。
他只是一直在输,一直在输。
最后,我们家欠了一大笔债。
我的父亲因为这件事情被公司辞退。失业后他整天只是待在房间里抽烟,不在去找新的工作。单靠我母亲微薄的工资,我们恐怕一辈子都还不上这笔债。
再加上当时法制化建设还不够完善。三天两头就会有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中年壮汉来敲我们家的门。
虽然他们的表情并不凶恶,但每当他们来拜访,我的母亲都会像看到了催命鬼一样,神色慌张。
我的母亲往往会塞给他们几百块钱,然后立即把门关上。我的母亲绝对不会让他们进门。
因为这个一旦让那个男人进来,就很难再请出去了,弄不好,他还会在我们家住上好几天。
这是当年催债人常用的把戏,通过反复出现甚至一同生活来施加压力,逼迫可怜人早日还债。
奈何我们实在没钱。不管他们怎么催,我们也还不了。
……
一开始,我的父母还会顾及我这个孩子,在我放学回家后依旧维持着幸福,团结的假象。
慢慢的,他们偶尔会在我面前争吵,随后,他们彻底撕破了脸皮。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自然会留下裂痕,这些小裂痕在平时无关紧要。但这些裂痕在某个大裂谷的带领下会瞬间解除伪装,显露出狰狞的本相。
现在的我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但那时我还太小,根本无法理解父母为什么会争吵。我也不明白他们在争吵些什么。
他们看起来只是在为一件很小很小的小事而争吵,但事实上根本原因是他们早已看不惯对方。
理由并不重要,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借口。
那时的我并不明白这些,只知晓一个一个极为简单的事实。
爸爸做错了事,应该向妈妈道歉。
……
在一个阴沉的雨夜,我的母亲终于忍无可忍,在暴雨中跑出家门。她发誓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的父亲呆坐在沙发上,抽了很多烟,多的无法细数。
三十分钟后,我父亲站起身,走出家门。我跟在他身后。
我们开始在暴雨中寻找我的母亲。
我们找了十几分钟,最终在公园的长椅上找到了她。
我的父母开始交谈。具体的谈话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两句话。
我的父亲说:“对不起,我绝对不再赌博,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度过难关……请你原谅我吧。”
我的母亲说:“原谅你,别开玩笑了!要不是为了儿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最后,我的母亲因为不希望我生活于一个破碎的家庭而继续与父亲一同生活。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成功把两个人重新粘合在一起。
……
我的父亲遵守了诺言,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但这个困难不是单靠精神就能够克服的。我的父亲丢掉了声誉,在当地根本找不到新工作。
我们卖掉了自己的房子,还了部分债务。
但对于剩下的大部分债务,我们毫无办法。
那些催债的人也没准备给与我们更多的时间。
于是,我们逃跑了,开始了长达六年的逃亡生活。
这不是什么好办法,但当时的我们别无选择。
生与死之间,我们选择了生存,哪怕是再不体面的生存。
……
所以,从理性的角度上讲,我的童年与幸福根本不沾边。
或许我曾在自己的房间里失声痛哭,或许我曾在逃亡途中疲惫不堪。
或许我曾因为离开过去的朋友而悲伤,或许会因为进入新的环境而迷茫。
但,这都是“或许”,我其实不记得这些“或许”。
我只记得,在昏黄的灯光下,褪色的墙壁包裹着我。我坐在圆形木椅上,吃着母亲用心做出来的饭菜。
我的父亲整体早出晚归,用汗水换来我们最低限度的生活。
他现在做的是苦工,要知道他以前可是坐办公室的白领。
在我生日时,我的父母会用积攒下来的钱买一个小巧的奶油蛋糕、几支蜡烛,并给我买一些小礼物,几支笔或者几本书。五次生日以来,我收到的最昂贵的礼品是十二个陶偶(一整套的那种)
……
长期以来,我的记忆中只剩这样简单的、概念化的幸福。
说实话,我觉得这是好事。
对于发生于自己身上的事,客观事实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心中的事实是什么。
不过总觉得很可惜,人的记忆似乎是片段化的,长时间内具体发生的事情根本记不全。
我甚至连前天具体发生过什么事,我做了些什么都记不太清楚。
不过,说不定还有另一种可能:关于过去的记录一直就留在大脑中,只是我们自己想不起来了。
但就像我突然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一样。
只要有一个刺激,那段记录就会被重新提到眼前。
一切都清晰的仿佛昨日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