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经六年了吗。
这是我内心的呢喃。站在道旁，身前的车道有如粘稠的河流。道路上林林总总的车辆慢悠悠地你追我撵，丝毫不顾车内人类的焦躁。路口处伫立着红绿灯光交织的水阀，正力不从心地调节着这条近乎停滞的河流。
红色的小人像是被罚站一般，呆呆地挂在灯牌上。路旁的行人，彼此汇聚成不小的一团，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小人。目光的注视下，小人显得更加不知所措。
我右手的手指向手心拢了拢，指肚被布料摩擦得有些生疼，便将提包换到左手上。
红色的小人丝毫没有变绿的迹象，我叹了口气。那么，权当消磨时间吧——
知晓展开。毫秒间，道边行人的肌肉收缩，路上汽车发动机内的火光爆燃，流淌在红绿灯系统里的交织电流，乃至极远处黄河长江的咆哮，以及宇宙中高高掠过我头顶的流星……每一个微粒的振动都近在眉睫，世间的万事万物一览无遗。知晓覆盖更多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的摩擦。阴谋、权势、明争、暗斗，无数的黑暗也**裸地展现在我的眼下。办公桌前挂着斯文笑容却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官，大国为埋藏在土地下的黑金在远西的大漠撩拨起纷繁的战火。如果寻觅一个词来形容，大概就是幼稚吧。但我知道，这样想的自己也很幼稚。环境是最能改变人的，没亲历过环境只是隔岸观火的我，可能没有资格去说些什么。好在，世间也是存在不少亮色的。只不过……知晓稍微集中在一具不成人样的尸体上，是某个被实验致死的能力者。知晓甚至无法获取他的名字。看来这片名为理性与正义的绿洲，并不能救助茫茫大漠中的每一个人。
知晓敏锐地察觉到电流流向的改变。我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红色小人的下方已经出现了倒计时。倒计时牌上的小灯有秩序地明灭，承受着路人焦灼的目光。终于，灯闪烁了一下，变成绿色。人群向前涌动了一下，却因几辆还未来得及左转的车辆再次停滞。在众人不满的目光中，那几辆车战战兢兢地驶过了路口。
我也准备动身。然而——
“等我一下！”
我想装作没听见，但还是默默收回即将越过马路牙子的右脚，微低头叹了口气。身后的路人带着怪异的目光绕过我。毕竟相隔六十米左右，恋的声音又很小，常人几乎不可能在嘈杂的路口分辨出她的声音。可惜，我可不是常人。知晓这个简直可以说是最弱的异能，在信息探查方面却行之有效。
少女带着微微的喘息，冲我身边小跑过来。恋的个头已经比我高出几厘米，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对的，一点也不在意。恋在小跑的同时用右手理了理黑棕色的长发，顺便正了正左额上的蓝色发饰。与我并肩时，绿灯已过去大半。看着绿色小人急匆匆步伐下的“五”，恋有些愣神。
“走吧。”
我倒是不想再等一个红灯，直接驱腿踏上斑马线。
“人家才刚跑过欸。”
恋一边小声抱怨一边紧紧跟着我的脚跟。红灯已经亮起，通过知晓我能看见异向司机不满的眼神。
“你的发型和头饰可能……”
“没用违规啊，还有马上就要入学考试哦~紧张吗？”
“应该紧张的人，是你吧。”
拥有知晓并且天生就智商极高的我，对任何考试都是无感的。唯一一次失误是因为考试时因知晓的原因走神，不仅没压得住分还做对了一个小学老师不小心放进去的高数题。当然那件事我想办法设局让校方和家长以为我进行了考试作弊，才将这次失误完美地圆过去。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选择题一分钟就可以做全对的……哎？”
恋吃惊地看着身后阴着脸停住脚步的我。
“内个……”
“我说过了，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只是……好吧，我知道了，眼神不要那么吓人好不好。”
我叹了一口气，大步走在前面。无视恋“慢一点”的抱怨，知晓集中在身后刚刚驶过的一辆车上。车里坐的人我不认识，但他们手中拿着的文件引起了我的警惕。虽然很多地方看不懂，但我可以知道这封文件的机密性很高。其中一张提纲的标题格外显眼。
“能力者普查计划……吗”
我喃喃自语着，暗自调动起知晓。
所谓知晓，这六年我也对它也是增进了许多了解。知晓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晓”与“知”。“晓”的作用形式与大多数感知系能力差不多，但其作用范围可能无人匹敌。只要我需要，知晓可以瞬间探知宇宙的任何区域中所有的微粒状态——但一般没有这个需要。探知的范围理论上是无上限的，不过如果范围过大我的大脑可能无法承受并处理如此多的信息。而至于“知”，至今我也没有弄清楚它的作用规律。“知”会受主观，也就是我理解能力的限制。“知”有时会对“晓”得到的信息进行扩展，有时会对我未知的事物进行解释。这点让我很苦恼，对于未知的知识或者一些生物的学名，我经常会分不清是自己学过的还是“知”告诉我的。我对在凡世中学的知识都会尽力掌握熟练，并仔细记住那些是真正学过的。从“知”获得的信息总会有些生涩感，据此我可以大致分清两者的界限。
另外，“知”还受另一些方面的限制。我可以书面理解使用人数较多的语言。这个人数通过多年实践，大约是千人左右。只不过凡是蕴含信息的表达，甚至是动物，我都解读出他最本真的想法。当然，这里是大多数情况。庆祝我自闭症痊愈那天父亲喝的酩酊大醉，茗父也是醉烂如泥。那是我试着理解他们醉后的呓语，却无法解读出任何信息。
“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啊。”
“没什么。考试要尽力。”
使用知晓略略收集下情报，我淡淡地再次提醒恋。
“不能用能力是吧，呜……考砸了你要负责哦。”
“随便吧。”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知晓的情报，有些心烦意乱。这个计划比我预想的要严重得多。就连我的语气也不自觉地带上寥寥的烦躁。
“陆晓？”
对于我的反常态度，恋一头雾水。
“啊，抱歉，没事。我们到了。”
校门向南开口，左右两侧有向西南、东南水平倾斜的铁栅栏。栅栏上挂着硬质塑料做的标语，像“尊敬师长”一类的话。从基础年级升到高年级的学生三俩成群，肆意喧闹着挤进门内。刚刚从小学升上来的学生大都是孤零零的，顺着人潮惴惴不安地向门内挪动脚步。
不知为何，恍惚间校门仿佛幻化成塞满獠牙的血口，正无餍地吞食着一批批鱼贯而入的学生。猩红色的血气混杂着黑暗的笑声喷洒在脸上……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幻觉。不过直觉占据了上风，我决定放弃侥幸的念头，稍微留意一下。
入世的时间虽然仅是屈指可数的几年，我却是深深地感受到了它的险恶。即使作为一个普通人，也不太容易在这世上活下去。因此，未雨绸缪，怎么用心也不为过。
至于那些知晓所呈现的人性黑暗面，还是放手吧。世界上有很多能力者，但大众对此一无所知。只这一点，便说明了很多问题。我能看见无数的不公与残酷，比如此时正在交流答案的两名考生。不过改变这些不是我能力所及的。有光之处，必有影。某位伟人笔下冷漠的看客如此之多，可能是有理由的。
但……这真的是我对世间种种袖手旁观的理由吗。嘛，人还真是不满足的生物啊，才刚刚克服对世间的恐惧，便又幻想自己能做出些什么……真是贪心啊。我转动着手中的中性笔，百无聊赖地写着桌上的试卷。做题不能太快，不然容易被发现破绽。我装作聚精会神的样子，瞧见前排的恋也是与我差不多的神情。不过从她手心中紧篡的汗珠，可以看出她的不易。等考完试稍微安慰一下吧。
不对，按理来说能力者的智商应该普遍比常人高才对。
我注意到恋的演算开始潦草起来。
看来，也是有例外的。
这时，我的眼角注意到坐在我右侧的一个男生。男生个子不高，但在这个年龄看起来有些显老。眼神正面看有些凶狠，体型较壮，但并非很结实。这个全场埋头书下春蚕食叶声的考场，只有他鹤立鸡群。他的目光伸出散发着不屑，有节奏地摇晃着头。他身前的试卷像是被蚜虫啃过的叶子，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笔迹。
是厌学的学生吗，我想。知晓轻扫，我很快知道自己判断的失误。
潦草的笔迹，却是绝对正确的答案。不整洁的卷面，只是他将一般学生需要演算一整页的过程，生生压缩成几个鬼画符。甚至，其中几个符号的意义即使有知晓的辅助也费了我一段时间才研究出来。空的题目难度基本都是低档，可能是引发他眼睛深处不屑的源头。
当然，初一入学的考试，本身难度就很低。大概，只是性格比较特殊吧。我探知了一下他的名字，是宁谷原。
铃声从扬声器里嘶哑而出。后面的同学小心地收全整排的试卷，码齐后双手递给老师。老师接过试卷随意地扔在了讲台上，直接宣布休息，率先走出了教室。
老师的脚跟刚刚消失在门框，教室内便涌起一阵吁气声。恋回过头，看起来像是想找我说话，却被几个女生截住。恋勉强微笑着说了几句，又将目光投向我。见我没有看她，才把注意力集中在与她谈话的人身上。
长得和善好看，还真是吃香呢。
我在心里想着，知道自己肯定没这个待遇。带上微笑的面具，我转悠着试图寻找几个表面上的同类。发现教室后集了一小圈人，我自然地融了进去。
“知道那个家伙吗？”
“你说那个？”
“啧，我不方便指，就那个。”
“哦哦，不认识啊。”
“跟你们说，这家伙以前打过架。而且是下死手的，他爸妈都因此离婚了……”
“哇，真的假的……”
我将注意力从没营养的蜚语中抽出，悄悄瞥了下那个不合群的家伙。老师所说的休息，也就是午餐。按学校要求，第一天入学的学生都是自备午餐。大多数学生都趁这个时间寻找名为“朋友”的容身之处，只有他自顾自地掏出餐盒。餐盒里是早已放凉的午餐。知晓猛然察觉到异常，我屏住了呼吸。这个教室，只有我能注意到——宁谷原手里原本半温的食物，温度陡然升高。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闪烁了一下。
看来，我初中的生活，不会太无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