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老师“注意安全”的嘱咐声落地,学生们便迫不及待地涌出教室。
“快走啦。”
手臂被轻轻拉扯。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恋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
“你最近是不是在躲着我啊?”
“那我等会去你家……”
“说定了!”
恋轻盈地转身离开教室,融入人潮中。
“……把我之前借你的两本笔记拿回来。真是,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啊。”
我少见地用自言自语补完了最后一句话。然后背起书包,向着校门的反方向——教学楼的深处走去。经过几个拐角,就看到了那个把自己隐藏在楼梯底部阴影处的人。
“好久不见啊。”
所幸对方先开口了,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打招呼。
“我们见过吗?”
“少来这套。我和雷思贤不一样,没时间陪你玩过家家。”
“我……”
“别着急。我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本事就是违规的越权行为……所以我没资格要求你什么。我来这里,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的态度。”
张逸俗摘下墨镜,向前一步逼近我。但并未产生如雷思贤那般的压迫感。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
见我沉默,张逸俗叹了口气,重新带上墨镜,头也不回地与我擦身而过。
“不。”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教学楼里额外清晰。
脚步声停住了。我转过身,伸手接住了对方扔过来的某个东西。
“算是预支……不,你就当做是一点诚意吧。另外,不要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
语毕,张逸俗的身影就消失在拐角处。
……
我伸出手敲了敲门。
“来啦~”
门开了。
“阿……阿姨好。”
论辈分似乎的确应该这么叫。但实际上,如果仅看恋的母亲的外表,说是二十岁出头都毫无破绽。恋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时,比起母女更像是姐妹。
“陆晓啊,快进来吧。兰恋在自己房间里。”
恋的性格似乎很大一部分和她的母亲相像。耐心除外,这方面应该是受茗叔的影响。
“谢谢,那我过去了。”
我走到恋的房门前,刚刚伸出手,门就已经敞开了。恋一身薄薄的浅绿色睡衣,头发曲卷微湿,隐隐冒汽。开门的一瞬间有一阵淡淡的香气。睡衣前胸的位置印着一只小熊,小熊的眼睛部分略微向外凸起……
“打扰了。”
我的视线掠过恋的耳际,看向她身后。
“别这么客气嘛。进来进来。”
“……”
“啊,这个……别在意,因为游完泳之后在学校只是简单把身体擦干而已,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
恋的脸颊忽然有些泛红。
“话说……怎么样?”
“考试吗。不使用能力的前提下,考得还不错。”
“不是啦……我是说在泳池的时候……那件新的泳衣。”
意料之外的问题。恋换了泳装吗……不对,恋的名字有在比赛名单上吗……
知晓也未能给我答案。这时候知晓的局限性暴露的很明显。就算可以瞬间洞察宇宙中任何微观粒子的位置动量和状态,也无法探知“已经发生、处于过去”的事情哪怕半点。
“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我只是过来拿下自己的笔记而已,等下还有些事情。”
“欸?不多坐一会吗?”
“这次就不了……明天我要回老家。”
“暑假第一天就回去吗?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可能就一天,也可能很久。”
恋有些失落的样子。
“好吧,那你先回去收拾吧。你的笔记,我记得自己放在……”
……
“考的不错……暑假有什么打算?”
“想回爷爷家住一段时间。”
父亲的眉头不经意地微微皱起。
“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可以的话,就明天吧。”
“……陆晓。”
父亲以少见的严肃语气叫了我的名字。
“有什么问题吗?”
“过去你还小,而且……情况也有些特殊,很多事情我没有和你说。现在你也十三岁了,关于你爷爷,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说一下。”
“嗯。”
“最好不要离他太近。”
“为什么?”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甚至都没见过你爷爷一眼。是你奶奶把我带大……”
父亲的眼神有些飘忽。
“我甚至记不清你爷爷什么时候回到我身边……关于他自己的身世、工作,也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半点。包括我,以及等了他十几年的妻子。还有些闲言碎语,我作为儿子也不好说出来。但作为父亲……”
飘忽的眼神坚定下来。
“我必须提醒自己的儿子一下。”
虽然对父亲口中的“闲言碎语”很在意,但氛围好像不适合追问下去。
“嗯,我知道了。”
“那明天吃完早饭我送你过去吧。”
“我自己坐车去吧。”
“……没问题吗?”
我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
“应该没事。我会时刻保持联系的。”
“嗯……也好。”
父亲的表情不是很坦然,但还是答应下来。
“你今天早点休息吧,东西我让你妈帮你收拾。你爷爷那边我也会顺便联系一下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夜幕已然笼罩。带着剔透质感的蓝黑天幕边缘顺着远处群峰的轮廓起伏。不得不承认,比起先前高楼林立、灯火通明的窗外,我更喜欢现在的风景。虽然当时医生的建议未能给我的病情带来缓解,但好像还不错。
但给父母带来了很大的困扰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我能早一点掌控住知晓的话……晃了晃头,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对于理性来说,思考是好事,但后悔不是。
我离开窗外的夜景坐到书桌前,从口袋里掏出张逸俗扔给我的东西——一个白色的小盒子。
里面是一张小小的芯片。这种采用量子协议的实体通讯身份证明虽然不是很古老的东西,但也处于被淘汰的边缘。目前的主流是量子身份证明信息化。我记得父亲的旧手机应该有兼容这种芯片的插槽,我的手机虽然没有硬件插槽,不过读取其中的信息却不成问题。
我把手机掏出平置于桌面上,启动程序后把芯片放在屏幕显示的指定区域上。很快信息就录入完毕。
「状态 已激活
身份通行编号 000007
查看/编辑常用联系对象」
常用联系对象里保存着一个单向联系人。
基于单终端的量子通讯技术大约成熟于三十年前。市面上可以开通的民用通行编号一般以六开头,以零或一开头说明这块芯片生产于这项技术刚刚开始应用的时候。
也就是……军事领域。
盒子的背面还有一小段手写的字。使用的语言不仅不是世界主流语言,甚至连语种都算不上。
但通过知晓,我还是轻易解读出其中的含义,虽然解读出的含义同这语言本身同样简陋。
「有需求▩联系▦看完销毁」
用汉语表达的话大致是这样吧。我把盒子连同芯片丢进碎纸机里,然后打开另一个页面去预定明早的车票。因为时间不算很急,就订了便宜的全程无人驾驶公交车票。
第二天我醒的较早,天边刚刚泛白。
手机上有几条恋的消息,发信时间都是大约五分钟前,我选择无视掉。
父亲和母亲还在睡梦中。我从冰箱里拿出面包片和牛奶,稍微加热,简单解决了早餐。换上一身轻便的短袖短裤,背起昨晚母亲准备好的背包,然后轻轻打开门,走出去。
天上飘着几朵云,恋正跟着茗叔晨跑。我避开他们的视线,走出小区门口。
经历三个小时的车程,我来到陆家庄。
说起来,好多年没有回来了。记忆中的泥土路也被村里人自主修建的水泥路替换。
途上我尽量选择人少的道路行走,但还是难以避免地接触到一两个村里人。他们总是先用惊奇的语气猜测我是谁家的孩子,并且总能很神奇地在二到三次猜测中猜对。而且……一旦被一个人发现,周围就会不知从哪又冒出几个人来。
“这老陆家的孩子吧?”
“啧啧,看着娃多俊,自个来的?”
“嘿嘿,这小娃还挺结实。”
可惜我无法应对这样的热情,连招呼都打的很僵硬。
待我走到自家的大门口,心理上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对自己在人际交往上的短板还是有自知的。出于各种原因,我并未锻炼这方面的能力。最主要的原因是,在虚度的大部分人生中,我都秉持着“尽量减少与人接触来降低暴露知晓风险”这种天真的想法。
门口旁空地上,一只被拴着的土黄色狗冲我狂吠起来。明明只是一条土黄色的中型犬,却展现出碾压般的气势。
……可能是看我比较小?
不等我思考出结果,门开了。开门的人与我四目相对。沉默的主调中,犬吠和风声不留余力地伴奏着。良久——
“好久不见,爷爷。”
“呵呵呵,来,孙子,快进屋。”
……
“喂,赶紧给老子放出去。”
“操,别装听不见啊!”
“那边那个,穿的比王八还结实的那个,赶紧把我放出去!”
全副武装的士兵并未搭理他。
另一边。
“体检结果如何?”
“无异常。看来只能进行标准测试了。”
“就对象目前的状态……”
一个戴着富有科技感的、类似单片眼镜的男人看着眼前的监控,宁谷原正在画面里烦躁地砸捶墙壁。
“我不认为他会配合。这样出来的结果,准确度已经无法用低来形容了。”
“没事,我会让他配合的。”
雷思贤伸手拿起身旁椅背上的外套,披到身上,开门走出。
“如何?”
“之前情绪持续激动,现在虽然没有过激的动作……”
宁谷原捶墙的声音传来。
“……总之心情还是很烦躁。”
“是吗,辛苦你了。把门打开,你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顺便通知后面替班的人。”
“是!”
士兵在嵌在墙上的操作板上点击几下,门锁被打开。雷思贤推门而入,俯视面前这个明显充满敌意的人。
“安静点。这不是让你撒野的地方。”
“呵呵……起码你要给我个解释吧。”
“三个月以来,算上前天,我们总共给你发了十五次正式通知。其中你拒绝了三次,无视了十二次。”
“我已经说过不想和你们扯上关系了吧。”
“认清现实吧,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像你这种程度的能力者……”
“啊啊啊,你说那个啊,最近能力的确提升了点,但根本不值得注意好吧。把一个人烧焦而已,我小时候也不是没干过。”
宁谷原脸上浮现出嘲弄似的笑容。略带苦涩。
“再说一遍,请你认清现实。”
雷思贤的语气毫无波动,同时掏出一份纸质报告,读道:
“根据情绪波动和能力发动范围、所用时间以及当时的神经兴奋度,经逻辑分析和目前已观测到的相似能力推测,该能力者可操控的温度上限在三千万开尔文左右的概率为百分之七十五点**。”
“……”
宁谷原捏住软肋,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见状,雷思贤的眼睛闪烁几下,走到宁谷原右侧的床边坐下。
“的确,以我们的体量做这种事,和欺负小孩没什么区别……不过我希望你认识到,世界上很难有事是完全公正的。”
“……这种事谁都知道。”
“那,听我讲个故事吧。”
不等宁谷原做出反应,雷思贤就开始了叙述。
“曾经有一对新婚的夫妻,在中原旅游时,捡到一个婴儿。当时大雪纷飞、风声呼啸,年轻的妻子神使鬼差般听到婴儿孱弱的啼哭声。他们把婴儿送到警察局,但婴儿的基因信息竟与所有国内基因信息库都无法匹配……几经波折,妻子不顾丈夫反对收养了这个婴儿。不久,遭受家庭和事业双重打击的丈夫选择与妻子离婚。婴儿很快长成了男孩,但这也是他噩梦的开始。他被一个组织盯上,曾经的养父也被这个组织收买;那个组织为了得到他,动用了不少暗中的力量。有一天,四个人闯进男孩家中,试图掳走男孩。男孩忍无可忍,当场使这四个人三死一伤。其中被烧到不成人样但是仍留着一口气的……正是他曾经的养父。男孩动手时,他的母亲在场。她从头到尾地目睹自己曾经的丈夫倒在儿子手下,从此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
宁谷原的脸色呈现少见且骇人的惨白。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事件,我们注意到了男孩这个特殊的存在。虽然未能铲除那个组织,但至少使其打消了对男孩的想法。而男孩自己……”
“够了……”
“他沉浸在对母亲的愧疚中。”
“够了……”
“他沉浸在自己完美的伪装中。”
“够了……”
“他沉浸在对现实的逃避中,直到现在也……”
“我说够了!!!”
热浪陡然袭来,空气撕裂般聚集着。房间内的家具瞬间被撕裂烧灼成不断消逝的碎片,整个密闭的空间呈现一片混沌。
尘埃落定,毫发无伤的雷思贤伸出左手拍了拍落在右肩上的灰烬——那是床单燃烧后的灰烬。
右手则接下了宁谷原突如其来的一记摆拳。就算这样,雷思贤的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接着,宁谷原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中倒映出几点电光。一息之间,宁谷原的身体倒飞出去,被狠狠地拍到墙上,然后落下。尽管他制造温差产生气流试图缓冲,但加速度仍然令人咂舌。换做是我,大概已经当场毙命了吧。
“咳,咳咳……”
看着面前跪着趴倒在地的男孩,雷思贤面无表情地趋前几步。
“混蛋……咳……”
宁谷原无力的咒骂着。
“你以为我想有能力这种东西吗……”
“还没想明白吗。”
雷思贤的语气夹杂了一些无奈。
“凭什么……我要经历这种事……”
“……只是打人不成被打了一顿而已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
宁谷原捂着腹部,弓起身体艰难地起身,费力地喘息了几口,道:
“哪怕是伪装,我也想做一个普通的人……至少,让我妈远离那些东西……”
“正因如此,你才更需要力量。就凭现在这样的你,真的有能力支撑那种奢望吗?”
“我……”
宁谷原的嘴角不甘地抽搐着。
“好吧,这是我前辈给我的一句话。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雷思贤略略颔首,直视宁谷原那迷茫的眼神。
“你,在惧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