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尽,薄暮西山。
方才在兵营中体验过激斗与喧嚣,现今又静得可听见院中的虫鸣,令人安下心来。
“我去叫人来掌灯,二位大人请慢用。”
柴荣和赵匡胤在院中坐下,下人们匆匆将酒菜一一摆上,又在院中各处点挂上灯笼,照得一片明亮。
“你们各自去忙府中事务吧,不用专候在此。”
“是。”
摆摆手屏退了府中下人,柴荣不想有人搅扰了自己与赵匡胤的独处。
“来,将酒满上。”
“这,多谢大人……”
柴荣亲自拿起酒壶将赵匡胤面前酒杯斟满,赵匡胤连忙谢到,不敢受此礼。
“此处非在军营,无需如此拘束。
今夜你是客,我是主,就当借此地此酒,好好招待你一番。”
“是。”
丝毫没有为上者的傲慢与架势,柴荣将二人的酒杯都斟满,仿若真放下身份,只是款待一位远道而来的宾客。
“匡胤,你我虽从未相见,或你并不知我。
可我,却早就想与你如此见上一见啊。”
“嗯?柴大人此话何意?”
二人相对入座,柴荣举杯开口道,早就想与赵匡胤如此相见相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语气莫名地很是亲切。
“先前在京城时,我曾与令尊有过几面之缘,对你之事也多有耳闻。
听闻有赵弘殷将军有一二女儿,自幼习武,熟读兵法,身手了得,胸怀大志。
独自离家闯荡,想自建功立业。”
几句话点出自己曾和赵匡胤之父有所往来,对赵匡胤确有些许了解,还多加了一番赞许。
“哪里,不过是家父谬赞罢了。
柴大人才是人中英杰,年纪轻轻就已是朝中重臣,随郭威大人四处征战,平乱护国,功绩赫赫,匡胤仰慕久矣。”
官场上的套话,赵匡胤也会恭维两句,自己有哪敢在柴荣面前献丑。
“哈哈哈,匡胤,你谦虚了,我可不敢乱砸戏场啊。”
“……!”
听闻“戏场”二字,赵匡胤心中一惊。
眼中难掩惊愕,抬头对上柴荣的视线,对方却微微一笑,并未将自己的惊慌看入眼中。
“先前在京城任事,先皇命我彻查此事,好在刺客已伏诛,未再闹出什么动乱来。
这高官,亦不好做啊。
来!说这些无用的作甚,饮酒!”
举杯与自己相碰,赵匡胤可不觉得对方所说的话是“无用”。
“匡胤能有今日,可在郭大人麾下效力,还得多谢柴大人的照拂,我敬柴大人一杯。”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赵匡胤又起身为杯中添酒,主动敬对方一杯
先前自己还在外闯荡与家中互通书信时,家里人也不好明言此事,只在信中只言片语提及戏院的“祸事”已过,让赵匡胤无需再多忧心。
如今听柴荣之言,想必是其在后推波助力,自己才得以轻松躲过此劫。而为何特在此时提起,柴荣的用心赵匡胤也心领神会,随着一杯酒下肚。
“你离家独自闯荡,想必家中对你多有挂念,这么久可有回家中探望过?”
将酒杯放下,二人起筷尝菜,柴荣继续细问起赵匡胤的情况。
“自离家后,匡胤四处奔走,却全然无甚作为,未有颜面回家面见父母亲友。
一路上又多有险阻,时常不得安稳之处。至今只通有两三封书信,与家中互报平安。”
“嗯,既如此,如今投我义父麾下,也算是有了着落。
可要修家书一封,告知与家中亲眷,也免多有挂念。
只是……让你在我手下任事,无官无职,只做得个小小侍卫。若令尊知晓了,日后恐要怪罪于我啊。”
“哪里,大人言笑了。”
推杯换盏,二人边饮边聊。
柴荣言语间句句风谐打趣,却又暗含深意,尽显不符年纪的老道狠辣,令赵匡胤有些难以招架。
只年长几许,却有如此城府与心性,面前这人令赵匡胤完全捉摸不透,深感二人差距所在。
不愧是郭威义女,朝中要臣,军中统帅,自己哪比得上。
“家书……暂且不必,待日后闯出名堂,再知会与家中不迟。”
“嗯,如此也好,看来赵将军之女,确有一番建功立业的志气。”
点点头,柴荣又举杯相敬,赵匡胤只得再一杯入肚。
“你离家已久,这一路可有何见闻,可否与我说来听听?”
不停往杯中斟酒,柴荣还想听一听赵匡胤这一路的经历,相求到。
“这……一路不过跋山涉水,日夜兼程,恐大人听来觉得烦闷。”
“诶,今夜这酒虽醉人,可这菜却难入口,下酒无味。
正好此夜无事,你我二人间只当主宾,亦无高低之别。
不如慢慢说来,就当友人相逢喝酒闲谈,以度此漫漫长夜,不必有何拘束。”
摆摆手,柴荣想让赵匡胤放下拘谨和约束,只当是饮酒夜话,友人畅谈罢了。
“……好,那就恕在下聒噪了。”
不知对方到底有何意图,虽赵匡胤自认不及柴荣心思城府,但其所作所为,应对自己并无恶意,反而还有意相助自己许多。
或许,可以信任。
略微思索一番,赵匡胤就听从柴荣所言,从头讲起自己这一路所见所遇。
如何在道观中救得赵京娘,与韩重赟等人生死结义。
如何在王彦超处受到冷待,又推辞世叔董宗本的厚遇。将赵京娘护送蒲州后,自己再怎样一路辗转碰壁,难寻出路,最后投入郭威帐下……
可能是因为二人年龄相仿,谈话投机,或是借着酒劲,畅所欲言,赵匡胤渐渐放下了对柴荣的戒备与拘谨,将路上遭遇尽数告知。
柴荣则认真听着,时而附和,时而惊叹,不停将赵匡胤杯中斟满,二人真如好友般。
“你这一路,真是逢凶化险,奇遇不断。”
“哪里有什么奇遇,不过胡乱闯荡,惹得一身祸事罢了。
本想出人头地,却四处碰壁,真有机遇摆在面前,却又不愿去做。
落得空怀抱负,怎想人心如此难料。”
都说酒后吐真言,又一坛酒已被二人喝见底,柴荣再启封一坛,看着赵匡胤连连摇头。
临行前还说要闯出一番名堂,可如今这般模样,怎有颜面再回去见父母姐妹。
“这世道如是,有雄心野望者,亦有苟安求全者,乱世应是如此。
每个人各有自己的活法,每个人各有自己的考量。
难逢明主,壮志未酬,不过是时机未到,只要守得自己心中抱负,能者终有其位。”
开口安慰到,柴荣劝赵匡胤不用如此失意。
为在乱世立足,人人都怀有私心。所以赵匡胤这一路所见所遇,有如王彦超者冷漠以待,有如董宗本者以礼厚遇。柴荣深知人情世故,世道冷暖,将此看得很是透彻。
赵匡胤之所以这一路都不得意,不是因为没有机遇,而是自己不愿去把握,未逢其主,未得其时。
“那你走了这一遭,如今,又有何愿呢?”
将杯中酒斟满,柴荣正声向赵匡胤问到,一路走过,如今心中还有何愿。
“.…..”
“仍想建立功名,光宗耀祖,所以来我义父投麾下?”
见对方不答话,柴荣自顾自猜到。
若真走投无路,参军,也算是条出路。
“在下……不敢讲,怕大人笑话。”
摇了摇头,赵匡胤表示不愿开口。
“就当酒醉胡言,又有何笑话之说?”
柴荣闻言倒是笑了,心中抱负而已,还有什么可笑不可笑。
“不瞒大人,在下走此一遭,实是感触颇多……
若说如今还有何愿……只愿得见这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
说出此句时,赵匡胤的脸上并无建功立业的自信,或是矢志报国的胸怀。
反倒语气平静,面露忧虑之色。
与老道所言,与初离家时,赵匡胤现今已变了太多。
民生疾苦,匪祸动乱,这些是自己在京城家中、在父亲旁侧所看不到的。
或许这就是父亲想让自己离家所见的,可自己见过了,却并未能真正做得什么,反而愈觉自己无力。
凭一己之力,真能做到心中所愿么?
“天下太平,”
柴荣放下酒杯,似乎对赵匡胤之言略有触动,
“谁人不愿天下太平,我随父从征,也想求这天下太平。
只可惜世道如此,空有这心愿也无用。”
“那柴大人…….如今又有何愿?”
“我?我如今之愿……
说来,倒也简单,只是得需你相助不可。”
“何愿?”
“我愿与你结义为姊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