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点火势燎尽,红云坠落于夜幕之下,黑暗悄自降临。
“看来,那周军今夜还真是过得安逸。”
寿州的城楼上,依次点燃照明的火光,守城的兵士们看着后周大寨的方向,隔着这么远,也能听到阵阵不属于战场上的嘈杂与热闹。
“不可松懈,不管周军如何,也要严防死守!”
身后传来将领的呵斥声,令兵士们精神一震,不敢再胡言乱语。
“咳、咳……
不必过于紧张,前日周军的攻城器具皆被大火烧尽,水势退去前,周军暂时也无法再攻城。
众将士苦战已久,也当好好休息一下。
传我军令,诸将领兵士们都撤下城楼,好好休歇一晚。”
永远督阵于城楼上的统帅刘仁赡,听到将士们的交谈,亦忽然开了口。
前次一番大战,后周暂时失去了攻城的力量。
如今后周大军正好趁此放松休整片刻,寿州城内的南唐守军亦不必过于紧张。
“可……将军,若将士们都去歇息,谁来守城?”
这也说不定是后周的疑兵之计,故意让寿州城中的南唐守军松懈,再趁虚而入。
“今夜我亲自守城,你们都去歇息吧。”
摆摆手,老将刘仁赡让众将士们都退下城楼,自己今夜亲守城门,如此该当无虞。
“这……将军,您伤病一直未好,怎能劳您亲自在此守城?
还是末将在此看守城门,将军也去好生休……”
“无需多言,这是军令,都去吧!”
言辞坚决,不许有任何违逆。
“是!”
清楚这位老将的性子,既然统帅开口,众将士只需遵照执行。
一改往日冷酷治军的态度,刘仁赡让兵士们都好好休息,自己亲自在城楼上替南唐将士们镇守一夜城楼。
看着强撑疲惫的身子,陆陆续续慢慢走下城楼的兵士们,老将刘仁赡的心中,亦是十分不忍。
为了守下这座孤零零的城池,寿州城内的守军已经伤亡了大半的兵力,而还活着的,数月的苦战下来,也都早已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
可是自己再不忍,也只能将其暗暗掩埋在心,因为自己为帅,要遵照的就只有国君的旨意。
不能心软,不能投降,不能败阵,只有为国君李璟守下寿州,才是自己该做之事。
“父帅……”
片刻后,兵士们尽皆离开。一个身影此时走上城楼,将夜里御寒的衣物披于老将身上。
“你怎么来了?”
“父帅亲自镇守城门,孩儿怎敢独自歇息,愿与父亲一同守关。”
来者,是刘仁赡之子。
听将士说起父亲刚下的军令,要自己独守一夜城楼,便匆匆赶了过来,陪父亲一同守城。
“好。”
点了点头,刘仁赡就让对方站在了自己身边。
“众将士能好生歇养,还要多亏林将军,为城里运来物资,还重创了周军,我军才能得以喘息片刻。
只是……前次一战后,就不见林将军身影,不知是否遭逢意外?”
寿州战场的战后倏停,都要归功于林仁肇发动的那次奇袭,为寿州守军解了燃眉之急。
可是,那场战役最后,南唐的众将士看着林仁肇与敌将一同落入了火海,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城内的援军也不敢轻易开城去找寻,只能祈祷对方能逢凶化吉。
“林将军其人有勇有谋,胆大心细,定能安然无恙。”
这是同为将领的希望,也是一种信任。
“不过,林将军以身犯险,重创周军,若无大军来援,也只是替城内解一时之急。
待水势退去,或周军再花时日重整阵势,还是要来攻城。”
望着后周大寨的方向,刘仁赡之子言语中有些担忧,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守一日算一日吧。”
此时,寿州城池的将士们,还并不知晓在南唐国都的大殿上,南唐元宗李璟已与群臣商议与后周议和之事。
在收到国君新的旨意之前,为一日将,便守一日城。
“来,随我到各个城楼依次巡视一番。”
一直在此久站,身子亦有些僵硬。
刘仁赡迈开步子,想趁此时间,去四方城楼都好好巡视一番。
“是。”
其子随行在旁,跟在父亲身后。
“今夜还长,慢慢来吧。”
看着城外敌军曳动的火光,听着城内兵士们的安歇。征战沙场数十年,老将刘仁赡心中已隐隐有了一个猜测,此次战争,或就是自己此生最后的一战了。
后周,大寨。
如先前周世宗柴荣所下达的旨意,今夜全军将士暂时偃兵休整,柴荣与诸将更在大帐中设宴,既是为赵匡胤等人的胜利庆功,也是犒劳为后周苦战数月的将士。
在沙场上敢流血,在桌前敢醉饮。
国君有意犒赏,众将亦不拘束。几杯酒下肚,就由慕容延钊开头,称赞起赵匡胤的取得的“出人意料”的胜利。
“没想到匡胤只领五千兵马,真能连破涂山、清流关、滁州,击溃南唐数万大军。
先前匡胤领命时我还开口劝阻,如今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我自罚一杯。”
“只要击溃了援军,攻下寿州城池只是早晚的事。
匡胤,你可是又为我大周立下了大功一件啊。”
立下了重大的战功,赵匡胤又成为此次宴席的焦点,赞誉附和之词不绝于耳,众将都赞赏着赵匡胤的勇武与谋略,完成了国君柴荣交与的重任。
“赵将军果然神勇,只领五千兵马,就击溃唐军,不负众望。
李某佩服,来,在下敬赵将军一杯”
坐于柴荣身旁的李重进,此时也端起了酒杯,笑着向赵匡胤敬酒。
前次出征时,身为统帅的李重进只拨了五千兵马与赵匡胤,可以说是在后推着对方去涉险。而在涂山初战告捷,赵匡胤想要再请求援军,李重进却找理由按兵不发,惹得随赵将军出战的众将士们都心生不满,怀有怨言。
好在是最后赵匡胤领军取胜,大败唐军。
在此设宴开心的时候,赵匡胤也不愿搅了众人的兴致,举杯与对方同饮,笑着应和。
“诸位将军过誉了,匡胤不敢受此赞誉。
此次几战,都是众将士拼死,才能接连几场大胜,匡胤不过是尽自己应尽之责罢了。”
众人谈论的焦点——赵匡胤本人却并不居功自傲,言及都是众将士奋勇杀敌,自己才能接连取胜。当然,这也侧面展示出赵匡胤前次整军的成效,能以五千兵力大败南唐数万大军,足见现今禁军的战力。
“此战立下大功,众将士都重重有赏!”
周世宗柴荣一向奖罚分明,只要为后周立下了战功,自己就绝不会亏待。
“对了,既摆酒设宴,怎么不见张将军与韩将军?”
扫视了一圈在场的诸位将领,赵匡胤却未发现张永德与韩通二人。都是禁军中的高级统帅,现在却不在场,不知是另有重任,还是有何其他变故。
“张将军前些时日领命回国内调集援军,估计近几日也快归来了。
韩将军先前一战中受伤,正在养伤,不能来赴宴饮酒。”
“哦?韩将军怎会负伤?”
攻打寿州之事,虽然艰难,却也并非极其险恶。
以韩通的本领与身手,应当不会轻易地受重伤,就连宴席也参与不了。
“就在你率军归来的几日前,寿州城池附近,忽然出现一支南唐的奇兵……”
将先前遇袭一事一五一十告知于少女,听到火势一度已烧到了大寨之外,赵匡胤也很是心惊。
“可知那领军的南唐将领是何人?”
“并未认出,不过经此一战,足见南唐将领亦不容小觑。”
“韩将军勇武过人,竟也遭此一败,看来此后交战中亦要多加小心了。”
“是啊。”
虽然韩通向来对赵匡胤怀有不满,但同为将者,对方的胆识与本事,赵匡胤还是佩服的。就连韩通都在南唐将领的手下吃了亏,赵匡胤心里也暗自惊讶。
自己领军作战连连取胜,还未在南唐战场上遭逢敌手。
最好,能知晓那名将领的姓名,日后若是交上战,自己则可多加防备。
“对了,陛下。
末将此次与唐军滁州交战,大破敌军之外,还生擒了南唐的一名将领。”
一提起南唐的将领,赵匡胤忽然转向周世宗柴荣,想起了自己在滁州一役中,还有另外的收获,曾生擒了一名南唐的将领。
“哦?是南唐哪位将领?”
一听此话,周世宗柴荣与众将都来了兴致。
不仅接连几战都大获全胜,竟还生擒了敌方大将,令众人都刮目相看。
“是南唐大将皇甫晖。”
此次是自己初次随军征战南唐,在军旅中还未有多少征讨外敌的经验,赵匡胤并不知皇甫晖在南唐的身份究竟如何。
但对方能作为统领滁州一军的统帅,想必在军中的地位不会低,赵匡胤认为必须向柴荣汇报一下。
“皇甫晖?那可是南唐老将了。”
虽然赵匡胤不知,但后周军中的一辈老将,还是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
“嗯,没记错的话,皇甫晖曾历仕数朝,颇有战功。”
“后来契丹南下,率军投奔了南唐,应也受了重用。”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对皇甫晖颇有赞许,可见其本领与在南唐军中的地位。
“匡胤,你连南唐的大将皇甫晖都能生擒,真是……”
没想到赵匡胤不仅率军破敌,竟还有此收获,生擒了南唐大将,让众将真是赞无可赞,佩服得无言再夸。
“不过那皇甫将军受擒后,拒不接受我军治疗。
陛下这几日若得空,还是亲自去看一看为好,定夺该如何处置。”
不过说起那老将皇甫晖,在滁州一战中被赵匡胤擒下后,少女也曾想过劝降,但对方却软硬不吃。
不仅如此,还拒不接受后周兵士的治疗,任由交战中受的伤势一日日加重。
看得出对方是一位铁骨铮铮的猛将,赵匡胤心中亦颇敬佩。
自己没了主意,不能擅自决定该如何处置对方,只能交由国君柴荣来定夺。
“好,那皇甫将军现今何在?”
“我率军回寨后,便让兵士将其暂时关押于帐中,好生看守。”
“嗯,明日我便亲自去看看。”
周世宗柴荣点了点头,南唐的将领不能小看,若能收为己用,便可当重用,若是不能,更要好生处置。
“来,斟酒,众将继续饮酒!”
聊过后,周世宗柴荣令兵士斟好酒,继续与众将举杯相庆。
此夜,难得休息与欢度。
醉至深夜,众将才各自回营,陆续走出了周世宗柴荣的大帐。
“匡胤。”
少女正待最后一个离开,众人却忽然开口将赵匡胤给叫住。
“陛下?”
“过来。”
见旁人都已离去,柴荣将赵匡胤召至近前。
“是。”
知晓是有话要说与自己,赵匡胤稍稍定了定神,清醒一些,跪拜在周世宗柴荣面前认真听着。
“此次,可有受伤。”
双手扶着少女的肩膀,柴荣仔细打量,看着赵匡胤脸上新添的伤痕。
“一些小伤罢了,无甚大碍。
能替陛下效命,匡胤万死不辞。”
心里感激对方的关心,不过战场喋血,本就是在刀口下讨命的事,生死不过在一刻间。
此次能取胜,不负周世宗柴荣交付的使命,已足以让赵匡胤满意。
就是受些伤,又有何可抱怨的?
“你可知,我此次为何要将这么危险的事交与你去做?”
“匡胤不知。”
摇了摇头,周世宗柴荣不可能不知道此战的凶险,但还是让对方立下军令状,将身为自己亲信的赵匡胤推了出去,让人猜不透其心中所想。
“只有如此,你才能建功,我才能提拔你。
可还记得我说过,你是我现今最为信任、最可依仗之一。
我可以等你,但大周不能等我。
只有铤而走险,才能向死而生。”
周世宗柴荣次次亲征战场如是,将恶战交与赵匡胤去打如是。
后周在逼着柴荣,而柴荣在逼着赵匡胤,只为了自己那宏大的愿景。
“陛……”
“嗯?”
“义姐苦心,匡胤已知晓。”
“嗯。
在外征战许久,你也该好好休养休养,去歇息吧。”
点点头,能看到赵匡胤平安归来,柴荣心中还是很欣慰。
“是。”
再次向国君与义姐深深一拜,赵匡胤迈步走出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