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之中,悄然无声。
周世宗柴荣卧床养病,床榻边,却还整整齐齐摆着的一沓沓自京城抄录送来的奏折。
虽然让郎中来看过,说周世宗柴荣此次病重,是因为操劳过度,让其要好生安养,但国君本人似乎仍旧不听劝阻,亲自审阅着奏折,不放心后方的朝堂大事。
宰相魏仁浦主持朝政已久,并非不可依靠。
但少了王朴之后,周世宗柴荣总是不放心,隐隐间对任何人都多了戒备,精神上也愈发焦虑。
当日,王朴逝世时,那种无力的憔悴,现今又隐约出现在了周世宗柴荣的脸上。
又看过一折,合上了手中的奏折,忽然感觉到身子有些疲乏,周世宗柴荣也不执意勉强,靠在床榻稍稍歇息片刻。
耳朵听得府中的动静,静悄悄的,似乎为了让自己能够好好休养,除了安排几名侍卫严加保卫外,无人敢来打扰这后院的清净。
不知,张永德与符彦卿二人,将军中事务处置的如何了?
哪怕闭上了双眼,周世宗柴荣的脑中也不得已清净,还是忧心着眼前的事务。
虽然也能预料到诸将可能做出的决策,但周世宗柴荣还是想听听,他们会如何向自己禀告。
自己现今病重,军事、政事,众多大事都要压在各位将帅、权臣的身上。而在最知晓“国君”心意的王朴离开之后……
自己现在,还能无条件地相信谁人?还有谁人堪当如此重任?
张永德?李重进?赵匡胤?韩通?
嗒嗒嗒嗒……
脑海中慢慢思虑着,忽然惊觉,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似乎是前来屋中拜见,看来众位将帅们已经商讨出结果了。
周世宗柴荣收拾收拾神情,坐直身子,以国君的姿态等着对方推门进来。
“匡胤,怎么了?”
战事虽然暂歇,身上的盔甲却不敢轻易脱下,慕容延钊迈步来到城楼上视察军情,却发现赵匡胤也站在城墙上,向着北方远远眺望着。
“不甘心啊……”
面对慕容延钊的问询,赵匡胤也丝毫没有隐瞒自己神情上的失落,摇摇头,说出了心中所想。
虽然在战前,诸位将领对攻打燕云之事,都抱有不很乐观的态度。
但转眼间又知晓现今马上可能就要放弃攻打燕云,撤军回京时,不知为何,自己心中又忽然生出阵阵不甘。
站在城楼上,远眺着北方燕云十六州,满是伤痕的盔甲披挂在身,浸染鲜血的兵器紧握在手,大军的旌旗就在自己的头上招展,千军万马只要一呼便会响应,握紧拳头狠狠砸在城墙之上,目光凛然。
“是啊,先前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与契丹开战。
好不容易,这才刚打了一场,就又要撤军。
到了此时,虽是无奈之举,却也忽然觉得,不甘心啊。”
听罢赵匡胤之言,慕容延钊亦点了点头。
都是久经沙场,战功无数,为后周建功立业的大将,两人一同望着北面的幽燕,心情复杂。
燕云,就近在眼前,却无法出战将其收复。
任何一名抱负天下、胸怀百姓的将领,心中都有一个梦想——驱逐外敌,平定外患,护国安民,败将封侯!
历史上,曾有许多名将,将大名与功绩,刻在燕然,令后世崇敬,这是身为一名武将一生最为高贵的荣耀!
只可惜,如今机会摆在了眼前,哪怕有性命之险,赵匡胤也愿意放手一搏,却不得不坐视其溜走。
心中再不甘,却也只能无奈。
“两位将军不必如此伤感,只要我中原国力强盛,燕云,早晚能够收服。
但,现今若执意再战,确实太冒险了。”
看过二人的失意,站在一旁的赵普,在旁开口劝到,让两人看开些。
“掌书记说的是,匡胤,早晚,燕云十六州,要收复!”
虽然心有不甘,但都是在一次次危机中打拼出来的沉稳老练的将领,事情的轻重缓急,众人也是分得清楚。
现今只要护好周世宗柴荣的安危,才最为重要。
只要国君无事,待周世宗柴荣伤病痊愈后,后周将四方外敌平定,一定要再次发兵北伐,夺回燕云十六州!
“嗯。
对了,慕容姐,军中其他几位将军呢?”
收回眼前的失意,还有许多事务要众人去做,可不是自己在此独自伤感的时候。问到其他诸将的动向,大军还在前线,无论是退是守,还要速速做好各种准备。
“符将军已去前线整备军队,准备撤军之事。
韩将军则已奉张将军之意,去往三关三州,设好边防以备契丹大军趁势来袭。”
各司其职,众将都在为了大军的下一步计划,而在紧张筹备着。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契丹借着大军退走之时趁虚而入,令先前后周收复的三关三州又白白让出。
“好,慕容姐,我们也该速速整军,以待官家旨意了。”
“嗯,只是不知,张将军去劝官家,如何了?”
准备从城楼上离开,二人要去主持军中事务。不过说起撤军之事,其实也还未完全敲定。慕容延钊忽然开口提起,张永德已前去向周世宗柴荣禀告此事。
只是不知,周世宗柴荣会否同意?
“微臣之言,便是如此。
不知陛下,是何意?”
此刻的张永德,刚刚将与众将士商议得出的决策,细细禀告于周世宗柴荣,劝说大军早早班师回朝,放弃进攻燕云十六州,以免多生事端。
走入后院中,跪拜在床前,低头等候着周世宗柴荣的答复,是同意,或是有别的旨意。
“谁使汝为此言?”
听罢后,周世宗柴荣并未立即有所答复,反而转过来冷冷看向张永德,开口问到。
“这……
群臣之意,皆愿如此。”
头又低了低,张永德又深深向柴荣一拜。
知晓自己若来劝谏大军班师回京,周世宗柴荣必心生不满。
但自己身为现今军中的最高位者,众将拥自己前来禀告,张永德也推辞不得,只能将这谏言,说作是诸将们讨论的结果,实际情况也确是如此。
若是真惹了周世宗柴荣的不满,自己自然也不想独自担责,如此答道。
“唉。”
听到张永德这话,周世宗柴荣忽然叹了口气,
“永德。”
“陛下。”
不知对方忽然开口叫自己名字,是要与自己说何,张永德缓缓抬起头来,竖耳恭敬听着。
“你与重进,与我情如手足,早在我义父郭威帐下,我三人便相识相熟,出生入死,一同为战。
先皇驾崩,我登基后,你也鞍前马后,为国效力,血染沙场,不可谓不忠心。”
当着张永德的面,周世宗柴荣突然提起往事,回忆起自己与张永德、李重进三人的过去。
“永德深受先皇与陛下之恩,能为先皇与陛下鞍前马后,誓死效力,是永德此生之幸。”
越来越不知周世宗柴荣这一番番话是何意,张永德也只得顺着对方的意思,展示出自己的忠诚。
“然,”
似乎并未将张永德的诚意听进去,一叹气,话锋一转,周世宗柴荣合上了双目,忽然沉默。
担心是因为病情原因,周世宗柴荣忽然身体不适不好开口,张永德也不敢多说话,只能跪在床前静静候着。
良久之后,床榻上的柴荣又再开口,
“现今,我身体抱恙,你职务最高,便令你主持大局。
然,吾固知汝必为人所教,独不喻吾意哉。”
周世宗柴荣对李重进与张永德二人,既是好友,又是战友,现今更是君臣。这对曾是太祖郭威的左膀右臂,现今又是自己朝中执掌禁军两司的重臣,可以说是对其能力、性格、优劣之处,再为熟悉不过。
二人皆是忠臣良将,各有其优,曾为后周立下汗马功劳。
但二人各自的缺陷,周世宗柴荣也都看在心中。
如跪在自己床前的张永德,其能力过人,亦能征善战,唯一的缺点,便是每当大事临前,总是没有主见,自己拿不定事,会为下面的人所架陷,却不懂得自己去揣摩当权者的心思,不喻周世宗柴荣的心意。
现今,周世宗柴荣身体抱恙,不得不让张永德代为自己主持大事。
但听到的结果,却仍如自己所预料一般。张永德永远学不会自己拿定主意,缺少身为将帅的果断与决绝,只有听众将的意思,来处置事务。
“陛下……臣……”
听得柴荣的语气,张永德感觉到对方对自己很是失望,想开口辩解些什么。
自己如此做法,听得众人的建议,也是为了大局而考虑……
“然纵观汝之穷薄,恶足当此。
也罢,既然你已如此决定,即日整军,班师回朝吧。”
好在,张永德也就这一个缺陷,周世宗柴荣虽然惋惜,却也无法帮其改正。
还好有自己在上,来作为最后下达旨意的决断者,可以稳住大局。
虽然周世宗柴荣也不愿意就此放弃攻打燕云,令大军兵至燕云十六州却空手而归,但既然事已至此,知晓自己重病在身,如此之策也是考虑国君的安危优先。
也只能依了众意,挥了挥手,让张永德率大军班师回朝。
“臣……遵旨。
陛下好好休息,臣自去操办此事。”
“嗯,去吧。”
眼见周世宗柴荣对自己的失落,张永德心中满不是滋味,却也不能多辩解什么,让周世宗柴荣好好休息,自己恭恭敬敬拜退而出。
看着张永德的身影离去,周世宗柴荣身子一卸力,倚靠在床头,默默地叹了口气,心中多添了一道忧虑。
虽然不该如此去想,可若,自己此次真的有何不测……
又有谁,堪当重任?
这后事,又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