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州,赵府,新建的。
知晓禁军最高统帅的殿前都点检要大驾,虽然京城内的离别落得冷冷清清,但到了上任的地方,还是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和接待。
那韩通再有本事、再想构陷赵匡胤,还能伸手到这朝堂之外来?
若真如此,那后周真正该提防的,是那韩瞠眼才对。
初到,免不了与地方上的官员一番客套流程,自然也早早就为赵匡胤准备好了府邸,供新上任的宋州节度使入住。
本来还为赵普也特意准备了一所府邸,但为了方便与赵匡胤议事,这赵府,便还是与赵普二人同住。
是夜,到了宋州几日,终于是应酬完官员们的拜访。
灯火还燃着,赵匡胤坐在房中,看着手中的书卷。
叩叩——————!
“匡胤?怎么,初来还未熟悉,睡不着?”
赵普敲敲门,见屋中还亮着,走了进来。
“这两日不用忙着军中事务,多是应酬,确实没那么累人。
普姐若是无事,不如与我一同出去逛逛?”
这些年来,赵匡胤不是南征北战在外领兵打仗,就在朝中负责整备军中事务。
如今身居了位置最高的“都点检”一职,却反被夺走了手中的兵权,甚至还远离了京城事务,难得地“轻松”了下来,落了个清净。
“好。”
点头同意,二人也不带任何随从,当即就微服出行,在宋州城中慢慢闲逛着。
不得不说,这些年,自己尽顾着在外面征战,很少有在城中闲逛,一亲民风民泽的时候。
如今,看着这城内的状况,虽自己以前未到过宋州来,但相比起自己当年在外闯荡时所见,城内的生活,似乎也与往日有所不同了。
以前,战祸动乱,人心惶惶,白日里街上的才敢有少有的热闹,且都小心翼翼,更不敢多出城往来。
可到了宋州城,似乎别是一番模样,路上客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刚入夜,都还有不少人和摊在街上喧闹着。
负手走过这喧哗与热闹,赵匡胤曾经迷茫过,自己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为了天下太平,真的有用么?
天下太平,不是看一个国家的版图有多大,不是看自己建立了多少的功业。
百姓的生活,黎民的安危,才是天下是否太平最直接、最本质的体现。
如今,经过后周太祖郭威与世宗柴荣两朝,太平盛世的局面,似乎已经隐隐有了显现。
“坐会儿吧。”
“好。”
走了一会儿,赵匡胤最终和赵普在路边择一小馆坐下,还有几人在里面吃着今夜的饭菜。
“小二,随便捡些酒菜来。”
二人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避开他人的耳目,不想多被打扰。
“好咧。”
小二应和一声,时近寒冬,愈发冷了起来。热腾腾的酒速速温好,配上两三碟小菜,就送到了赵匡胤与赵普的桌前。
“你可不是要借酒消愁?”
亲手帮赵匡胤倒满杯盏,虽然论官职,赵普是赵匡胤的下属。但以宗亲的身份,赵匡胤事赵普为姐,二人言语时,赵普也从不有任何的避讳,赵匡胤也从不介意。
“哈哈,那这点酒,可太少了。”
面对赵普的调侃,赵匡胤轻笑一声,
“我年轻时,倒是常喝酒。
以前年幼时在家,偷偷喝,被我姐收拾。
后来在外闯荡时,每次喝酒,都得过了大劫大难,才有机会好好喝上一次。
待从军以后,喝酒确倒是少了。”
回忆起当初,自己年幼时爱“惹是生非”,装模作样学着大人喝酒,可被大姐好好收拾过。
后来独自离家在外闯荡,与韩重赟、石守信、王审琦、李继勋这几位结义兄弟,还有那个妹妹,每次经历了危险凶恶的局面,都会好酒好菜,通饮上一番。
再后来投到周世宗柴荣幕府,还在澶州任事时,自己这位“义姐”也爱找自己陪着小酌。继任皇位后,身为“国君”,也偶尔深夜召自己入宫,谈事品酒。
赵匡胤爱喝酒,却也不算嗜酒,如在军中为了恪尽军令,除了庆功宴上,都不会喝酒误事。
可到如今,自己越发有势有权,但喝酒的机会却少了,身边能陪自己饮酒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世事变迁啊……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杯酒入肚,令多少思绪穿入赵匡胤的肠中。
“匡胤,我听传来慕容将军传消息来,那韩通,似乎还是不打算消停。”
酒过三巡,玩笑已过,又让小二拎来一壶酒,赵普开口向赵匡胤说起正事,
“前两日,李将军似乎又与韩通传信,听说似乎想将重赟等人,还有殿前司中许多将领,也找个理由调离京城,削弱在京势力。”
不管韩通为何要与赵匡胤相争,但现在侍卫司与殿前司的争权夺利,或者说李重进与张永德的争权夺利,可是到了对自己极为有利的时候。
赵匡胤一走,李重进在外,京城之中,明面上,就只剩侍卫司二把手韩通,与殿前司二把手慕容延钊了。
而调兵权,在韩通的手上,更能与新官家说上话。
如此得势,李重进也不会介意顺水推舟,“帮”韩通出出主意,打压打压殿前司的将领们。
“……”
听闻赵普此言,危机已经被有心之人利用,还在慢慢扩大,由赵匡胤一人,逐渐危及了殿前司众将的权势!
可赵匡胤却没说话,自顾自倒了杯酒。
“而且,即使如此,已经到了宋州,那韩通,似乎还是不打算放过我们。”
“哼,难不成,她还想率兵平了宋州城?”
冷笑一声,虽然当日一别,与韩通已经是撕破了脸,但赵匡胤并未急于做任何动作来反击。依旧坐看那韩通,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来。
“匡胤,我知道你为人处事,不喜与人争斗交恶。
但现今这局面,我们不主动去争,是不行了。
再不做准备,等那韩通的刀架到脖子上,可就晚了。”
由父亲的教导与栽培,赵家能够在这乱世中仍旧数代为官,保住一席之地,为人处世之道,自然是深谙身为。
正因如此,赵匡胤与赵家,才能在朝中、军中有如此多交好者,哪怕是有些仇怨,只要对方不发难,赵匡胤也不主动去招惹。
可现在的局面,不行了。赵家的一众人,韩通都在想办法打压,那日韩通“不死不休”的狠言,不是假话,并且动作极快。
先皇病逝,新皇初立。
虽然是极为敏感的危险期,但一朝新的权力格局的形成,同样也是在这个时期。
新国君柴宗训过于年幼,无法掌权,可正是国内国外,朝内朝外,分权的最好时机!
错过了这个机会,赵家不但未能谋得任何好处,还被韩通打压了下去,那可就真的被打压下去,难有翻身的机会了。
“……”
听着赵普苦口婆心的劝说,却依旧自顾自地喝着酒,赵匡胤无言。
这顿酒,越喝越晚,二人一直喝到深夜,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只剩二人。
这顿酒,也越喝越沉默,二人都不再开口,小馆内静得店小二都在打瞌睡了。
“匡胤,我有话问你,你……要如实告与我。”
一壶酒又要喝尽了,看着杯中些许浊酒,赵普又开了口。
“普姐直说便可。”
这么多酒下肚,赵匡胤稍稍沉敛了下气息,凝神听着。
“既然韩通说你要反,那你可有想过,真的反了?”
二人视线一对,赵普低声问到,赵匡胤心中一惊,酒瞬间醒了大半。
“韩通,必须除掉。”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赵普难得的在赵匡胤面前语气如此坚决。
“可若把韩通除掉,李重进等人,不会罢休。”
赵匡胤至今还没有任何动作来针对韩通,其实也有自己的考量。
虽然韩通和李重进二人并未真正攀得有多近,不一定同为一派,但也还算是“利益相同”。
好不容易有这样一把白捡的“利刃”,来对付殿前司,若韩通没了,李重进绝对会就此发难!
“到时候,朝内必定大乱!”
而李重进一发难,张永德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到时候,就是后周最大的两派势力相争,不死不休,后周必定生乱!
“我不想见到如此。”
周世宗柴荣穷其一生,带领这帮将帅们南征北战,好不容易让中原迎来了短暂的和平与繁荣。若因为自己冒然与韩通相斗,让这天下再次大乱,赵匡胤不想担这个罪名。
“李重进还在外,现今反倒是最好的机会。
先杀韩通,再灭李重进,得狠,得快。”
虽是文臣,赵普说出口的话,却比那些武将还要狠。
既然李重进也是障碍,那就杀了韩通后,将其一起除掉!
“普姐,我知你是为我赵家。
但,我与先皇……”
“匡胤,现今这韩通一闹,大周不可能会安稳的。
若无外敌来犯,国内也必有人反。
那几岁的国君,坐不稳的!”
周世宗柴荣临终的制衡之策下,后周虽然仍然延续了短暂的和平繁荣,但还绝对算不上是高枕无忧!
“如果韩通反了、李重进反了、张永德反了,那你会如何做?”
“平反,杀了他们。”
“然后呢?手握大权的将帅们都死了。
一个年幼的国君,这天下,又如何守得住?”
几岁的皇帝,没有比这更好的夺权的时候了。
这可是皇权!执掌天下的权力!永远不会缺少眼红者!
韩通现在主动发难,要除掉赵匡胤,那这制衡之局,比如会被打破。
只要局面一被打破,后周但凡有一点内乱,虎视眈眈的外敌就会趁势来犯,夺取后周天下!
没有这些“危及皇位”的权臣在,就没有“护卫国君”的将帅在!
有“安邦护国”的忠勇将士在,就有“心怀不臣”的乱臣贼子在。
“这,不怪新国君年幼无力掌权,不怪臣子有不臣之心!
要怪,就怪柴荣死得太早了!”
“普姐,你!”
用力一锤桌子,将瞌睡的小二都猛然惊醒。
赵普对于周世宗柴荣的不恭敬,显然是极大地触怒了赵匡胤。
“两位客官,有何吩咐?”
“……”
店小二以为二人有何话要开口,连忙凑了过来。而有旁人在,赵匡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结账。”
“好咧!”
将几两银子随手一丢,赵匡胤大步走出小馆,赵普也只能紧紧跟在后面。
看得出,刚才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有些“种”,确实刺激到赵匡胤了。
但赵普知晓,赵弘殷当初会看中自己,不只是因为自己会出谋划策,当一个好谋士,劝赵匡胤善保其身。
还要助赵匡胤学会争,学会狠,学会为女、为姐、为将、为臣之外的,为己。
一直到现在,哪怕赵匡胤比之当初,谋略、心性、城府,都已有不小的变化,但还是差一些。
最明显的一点,便是赵匡胤其实至今,都还沉浸在周世宗柴荣离世的悲痛中。
因为这份悲痛,不敢忤逆了柴荣临终的嘱托,不敢放手为了赵家与韩通一搏。
再这样下去,赵匡胤与赵家,就会栽在这!
栽在对周世宗柴荣的忠心,栽在对一个死人的忠心!
“匡胤,就算你这样做,真的对得起柴荣么?”
最后问一句,寒夜中,赵匡胤的身子忽然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