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床榻之上，赵匡胤借酒沉眠，却是忽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不是最为熟悉的战场上的金戈铁马，不是近日里忧虑万分的官场上的尔虞我诈。
梦中，赵匡胤反倒是回到了当初，自己年轻时在外闯荡的时候。
那是自己一生至今，心中最为迷茫，却也最没有负担的时刻。
路边的小酒馆，听不清旁人的喧闹，赵匡胤端酒坐在木凳上，听着对面的老道开口“疯言疯语”。
“这当皇帝，你觉得，什么最为重要？”
“亲信，权势，兵马，钱财？”
一口酒饮下，赵匡胤答到，当年，自己就是如是说。
“非也，非也。
自李唐后，这中原在位的皇帝，长难过十载，短不足岁余。
哪个不是有权有势，有兵有钱，只可惜……
命都太短。
若命不长，这皇位有命坐着，也没命享。”
晃悠晃悠头，这老道边喝边说着，似乎自有一番清高的看法。
什么亲信、权势，兵马、钱财，当了皇帝，这些都不过是身外之物。
命长，才是最重要的。
哪怕坐在了高位，没命执掌天下，短短几年就到头，这皇帝当了也是一场空。
……
“那你如今，又想得些什么？”
嘈杂与模糊，梦中再次清晰时，那老道又继续开口问到。
“如今……只想求天下太平。”
当初赵匡胤许下的志向，时至今日，都还未真正实现。
“既想要这天下太平，说到底，还是得做皇帝。
我看你命倒不短，应当做得好皇帝。”
做皇帝……
皇帝……
梦中的老道向自己意味深长地一笑，赵匡胤忽然惊醒，从床榻上坐起。
当初与那老道戏说，自己只当做是玩笑罢了，皇帝、皇位？离自己太远了。
可，如今呢？
“既然韩通说你要反，那你可有想过，真的反了？”
“要怪，就怪柴荣死得太早了！”
身为自己身侧最亲近的谋士，赵普的那一问，让赵匡胤心绪不宁。
自己想反吗？
赵匡胤扪心自问。
不想反。
哪怕韩通如此威逼，在周世宗柴荣面前、在新国君与太后面前，状告自己意图谋逆，赵匡胤也并未真正动过谋反的念头。
自己身为殿前都点检，官居高位，赵家也逐渐壮大大。深得先皇柴荣的器重，不仅有君臣之义，还有姐妹之情，赵匡胤为何要铤而走险去谋反？
但赵普所说的，赵匡胤又不得不忧心。
让韩通继续这样闹下去，就算自己没有这个念头，赵家早晚有一天也会被打压下去，甚至故意“坐实”罪名，威胁到赵匡胤的安危。
自己对柴荣忠心耿耿，可不代表任何人都可以借着“忠君护国”的名义，来打压自己一头，做得太过，赵匡胤也不会一味地忍气吞声。
自己可不是愚忠，不会为了报答柴荣的恩情，平白无故让他人来构陷赵家！
而且，就如赵普所言，就算自己不是那个“谋逆之人”，可其他人呢？真的没有任何人会动这样的心思？
君臣义绝，五代十国时期最特殊的君臣关系。
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短短数十年时间，中原王朝，就已经有五家轮流坐上了皇位。这还不算四方割据，独占一地的国君。
皇帝，真的是就如走马灯的换。
而且，就如那老道的“疯言疯语”，命长的，没有几个，这或许也间接地加重了五代十国的混乱。
君？臣？
今日你是君，我是臣。
明日我是君，谁是臣？
君君臣臣，在这乱世之中，谁说的清楚？
深得民心的周世宗柴荣，也不是生来就是皇帝。
后周的天下，也是后周太祖郭威，推翻了后汉的政权，打下来的。
在身为后周的“君”之前，也同样是后汉的“臣”！
现今朝上，包括宰相魏仁浦在内的许多权臣，也都是数朝为官的老臣。
说的什么忠心、什么赤忱，皇帝一换，朝上的这些臣子们最在意的，其实还是自己的权力、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安危。
什么君臣之义，在封建王朝的更迭中，不管是否是最后夺权的“乱臣贼子”，还是推波助澜的帮凶，甚至坐视不管只求自保的臣子，其实没有任何人是“清清白白”！
胜利，只由胜者书写。
胜了，就是皇权正统，天下归心！
败了，就是乱臣贼子，其心不忠！
还记得当初太祖郭威兵变前，周世宗柴荣，曾对自己说过这样一句话：
天子宁有种耶？
兵强马壮者为之耳！
权力，就是这样。
唯有有实力的人，唯有无情的人，才能夺得执掌天下的宝座。
而现今，坐在后周皇位上的人是谁？
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女孩。
国君就是国君，坐在了这高位，享受了臣子百姓尊崇的荣耀，就要承担起一国之君的责任。
没人会因为你年幼，就对你同情或怜悯，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敌，更会趁势来犯！
没人会相信柴宗训能把这皇位坐稳，包括赵匡胤这班武将与魏仁浦一班文臣，心中其实都有这样的忧虑，只是都闭口不言。
就算是在太平盛世，一位年幼的国君，被夺权也是常事。
更何况，是在这五代十国的乱世之中？
到时候，不仅柴宗训国君的位置保不住，柴氏一族的香火，恐……也难以延续。
如果，真说有谁要谋反的话，那还真轮不上赵匡胤。
李重进与张永德，可都比自己更有实力，更有资本。
后周是由太祖郭威建立，而柴氏，其实算不得郭威血缘上的正统。
李重进与张永德，都与太祖郭威攀得一些亲族关系，比之柴荣，本就更有继位的“正统”。
如今柴氏当权，柴宗训又年幼，李重进与张永德也并非没有机会取柴氏而代之，发扬“后周”正统。
正因为李张二人最该忧心，柴荣在离世前，才将二人的权力都架空，想要以此来保住柴氏的政权。
就像与赵普所言，若这二人，或是其他人真的发难想要夺权，那么后果会是如何？
二人若争，就代表禁军侍卫司与殿前司两司必被割裂。
以赵匡胤现今的立场，作为臣子，为了尽忠于周世宗柴荣，那么拼死也要保住后周柴氏的天下。
无论是李重进还是张永德，自己不会私袒任何一方。
但就算自己真的能保住，这一场争斗下来，后周国力大伤，外敌趁势来犯，百姓可能会再次陷于动乱与战火之中，这是自己希望看见的么，是周世宗柴荣希望看见的么？
而且到那时，柴宗训纵使被安然护卫长大，可以自己执掌后周国事，但赵匡胤的权势太大，同样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
“匡胤，就算你这样做，真的对得起柴荣么？”
柴荣为君，在离世之前，耗尽心思，做下了这样的布局。
自己为臣，面对这样的局势，又究竟该如何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