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百善孝为先。
至今为止,赵匡胤这一生,自从二十那一年,少女离家出走,独自闯荡天下后,能够待在家中的时间,便愈发少了。
投身入后周太祖郭威麾下,入了周世宗柴荣幕府。
此后,每一次出征,每一次上战场,都意味着多一次的危险——自己再也回不到这个家。
赵匡胤知晓,每次自己与父亲离京出战,母亲虽然嘴上不会多显得忧虑,但还是会担心这对父女的安危。
而为了不让在外征战的这对父女分心,母亲杜氏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人操持好家中的事务,将赵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每次从战场死里逃生,满身伤痕地回到京城,回到赵府。就仿若这乱世之中的战火,与这一府的安宁祥和全然隔绝,让自己能够卸下在官场、战场的忧愁与疲惫。
自父亲赵弘殷,伤重战死在南唐的战场后,赵府中就更显寂寥。
赵匡胤等人知晓母亲心中悲伤乃是必然,但在儿女面前,这名坚强的母亲,还是展现出惯有的稳重与慈爱。
哪怕,好不容易,赵匡胤登上了帝位,遵母亲杜氏为太后。
为平定新朝的动乱,赵匡胤却未有时间好好陪在母亲身边。更是未多享几年的福分,杜氏便离开人世。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下旨将太后厚葬,作为自己唯一能弥补上的孝顺。
“陛下,太后……臣等亦十分心痛。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后也不希望陛下……”
自安排过母亲的丧事,赵匡胤,又陷入了新的沉痛。
特意携两位宰相——范质、王溥一同前来,赵普在旁向赵匡胤劝说到。
作为赵匡胤的心腹之臣,赵普对赵匡胤最近遭逢的几大情感波动,可以说最为清楚。
父亲赵弘殷,周世宗柴荣,母亲杜氏……最为亲近的家人,最为效忠的国君,不过是短短数年的时间,一位又一位的,离开了赵匡胤的身边。
一次又一次,给予赵匡胤心情沉痛的打击。
这些情感上的煎熬与折磨,比之战场上的流血厮杀,更令人痛苦。
赵普深知,赵匡胤的悲痛,是必然。
但这一次次地悲痛,却不断地推着赵匡胤继续往前走,容不得赵匡胤停下来兀自悲伤。
尤其,赵匡胤现今,已是当朝天子。
二李导致的内乱刚刚平定,但不代表宋朝会就此稳固。
还有一堆的事务等待赵匡胤去处理,有些日常政事,赵普与两位宰相可以代为主持,但一些至关重要的大事,必须要皇帝亲自决断。
“为母守孝,乃是一国礼制。
我虽为帝,亦为人子女,不得不从。”
面容略显憔悴的赵匡胤摇摇头,自己这些年,为了功名,为了升迁,为了地位,已经走得太累。
借为母亲守孝,停下来好好歇歇,让自己也沉沦于悲伤人情,也并非不可。
“……”
闻言,赵普与一同前来的两位宰相对视一眼。
服丧守孝,杜太后崩,赵匡胤守孝,按照华夏的礼制:服三年丧。
三年丧,实则为两年整,服丧二十四个月。
这就意味着,在二十四个月内,身为皇帝的赵匡胤,要服丧守孝,受到许多的限制,诸多大事都不能任意操办。
对于一个新建的王朝,还有诸多事务要赵匡胤出面,肯定是不行。
不过,赵普与两位宰相听到此言,似乎并不忧虑。
早在来前,就已知晓赵匡胤必以“孝顺”推诿,几人对此早有谋划。
“自古孝义当先,陛下为母守孝,乃是为天下人作表率。
不过,按照礼制,若国当大事,服丧守孝,陛下可以日易月。”
范质拱手作揖,向赵匡胤谏言到。
作为国家的统治者,华夏皇帝,对于树立一国威仪的礼制,在非常时期,自然也有应对之法。
同样在礼制之内,当国家遇到特殊情况时,皇帝守孝可以“以日易月”。
简单来说,赵匡胤本该为杜太后服三年丧,如此一来,便只需服丧二十四日。
三人提出的方法,可以让赵匡胤为母亲尽到孝道,同时也不会长时间地影响皇帝上朝当政,乃是两全其美之策。
“……
好,那就照范宰相所言去办。”
“遵旨。”
思索片刻,赵匡胤最终点头同意,没有拒绝三人的谏言,就依照两位宰相与赵普的精心安排来做最好。
“好了,你们都退下吧。
我服丧这些时日,就劳烦两位宰相,代我处理朝政。”
“遵旨。”
哪怕只有二十多天也好,让赵匡胤可以孤自静一静。
谏言毕,赵匡胤也不留几人多待,范质与王溥当即行礼告退,只有赵普留了下来。
“普姐,可还有何事?”
见赵普还未走,且将一旁的侍卫宫女尽皆屏退,赵匡胤知晓,对方还有些要事想说,便开口问到。
“太后先前……有关立储之事……”
不为别的,赵普所想说的,就是杜太后先前所说,有关于“立储”之事。
“唉……那普姐,有何看法?”
长叹一口气,赵匡胤从悲痛中略回过神。赵普与自己说事时,还是需要认真对待。
“我认为,此事,万不可行!
立储之事,毕竟关乎一国之安稳,不可草草决定。”
前次在杜太后面前,众人没能聊出个结果来,后来就忙碌着太后的丧事。
而赵普知晓,忠义与孝顺,乃是赵匡胤性格中的大忌,因此对方很有可能遵从杜太后的遗命,让宋朝奉行“兄终弟及”的传承,让妹妹赵光义作为储君。
这样,必定会让宋朝在后世的皇位传承时,引发极大的内乱。
因此,赵普才如此“不合时宜”地,再次想与赵匡胤商议此事。
“普姐,你觉得光义,不可坐这皇位?”
视线投来,赵匡胤与赵普对视着,接着发问到。
赵普反对杜太后的安排,其最大的矛盾对立面,便是最大的受益者——赵光义。
依照赵普的意思,是赵光义不配作为储君接任皇位,才如此反对?
“陛下如今登上皇位,储君之位,非传于陛下子嗣,终是外人。
我看德昭虽年幼,却可大力栽培,日后必成大器,堪当重任。
既如此,为何将皇位传于外人,引得祸起萧墙?”
“外人”——赵普用这个词,来形容赵匡胤的妹妹——赵光义。
赵匡胤对此,并不意外。
皇帝,哪有亲情?
皇帝,哪有兄弟姐妹?
除了自己的子嗣儿女,其他人,哪怕亲近如兄妹,都是“外人”。
赵普的冷静与无情,为赵匡胤所熟知,会持有如此的观点,反对赵光义作为储君的备选人,也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难道,陛下真要如此?”
见赵匡胤看着自己,久久没有表态,赵普的脸色难看起来。
难道……赵匡胤真的要遵从杜太后的遗命……这可不妥啊……
“我已有意,封光义为开封府尹。”
赵匡胤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让赵普心凉半截。
开封——汴梁——京城。
开封府尹一职,便是执掌国都事务,算作今日的首都市长。
赵匡胤想提拔赵光义做开封府尹,并非毫无缘由。
前两次平定二李之乱,赵匡胤离开京城率军亲征,留三妹赵光义作京城留守。
这两次,赵光义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在赵匡胤出征期间,稳住了后方京城。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堪当此大任。
无论这是凭赵光义自身的能力,还是得到了赵普等人的助力,至少,在开国时无甚功绩在身的赵光义,此次得以揽功在身。
这,给了赵匡胤一个提拔自己妹妹的理由。
而开封府尹一职,正合适给赵光义做。
“陛下如此,便是执意要遵从太后遗命?”
可赵普心中知晓,开封府尹,并不只是主持京城事务那么简单。
开封府尹,那可是“储君”前的一个“预备”位置。
当初后周太祖郭威,有意让周世宗柴荣接替皇位,就曾将这一职位,安在了柴荣的头上。
先开封府尹,后封亲王,这就是“立储”的先行步骤。
赵匡胤如今提出让赵光义担任开封府尹,暗中的意思,就是要遵从杜太后的遗命,将储君之位留给三妹赵光义。
如此,赵匡胤便是不听从赵普的劝告。
“母后遗命,自有其理。
如今朝中虽暂且安稳,但德昭尚且年幼,如此可作一退路。
且朝事繁杂,我也需人替我分忧。”
站在儿女的角度,赵匡胤,自然是不想违背母命。
更何况,当时赵光义亦在身侧,与自己一同听取了杜太后的遗命。
而且建朝至今,赵匡胤的子嗣中,也有封王者。唯独身为自己妹妹的赵光义,一直未能升迁、未得封赏。
此次,是一个好机会。
“普姐,你,仍是反对?”
“……陛下,三思。”
其实,站在赵普自身的角度来看,赵匡胤是传储君之位于自己的子嗣,还是传位于妹妹赵光义,都属于皇室内事。
赵普不插手,或许更好。
一旦插手,可能会招致赵光义的怨恨,或是赵匡胤子嗣的怀恨。皇族事务,这些大臣们明哲保身,才是最好的做法。
可赵普,还是站了出来,说了赵匡胤该说却不好说的话,替赵匡胤表了不好表的态。
一切,都是站在赵匡胤的角度,从赵匡胤自身绝对的利益来考虑。
赵普,是为了什么?
地位、利益?
赵匡胤现今,仍是看不透对方,但赵普,对自己确实忠诚。
“此外,我有意近些时日,让普姐升任宰相,如何?”
让赵光义做开封府尹,只是赵匡胤的第一手安排。
另一人赵普,赵匡胤,自然也不会忘记。
如今,也该让“掌书记”,不再执掌军务,来执掌朝堂大事了。
“谢陛下隆恩!”
当即跪拜在地,赵普也不推辞。
如今,平定了二李内乱后,二赵,也将成功晋升高位。
“有些事,普姐,你我心中知晓便可。
我是君,亦是儿女,亦是二姐,有些事……”
赵匡胤做不得,也不好做。
既然赵普愿意如此忠心地当赵匡胤的代言人,那赵匡胤就遂了对方愿。
“我若未宰相,光义,不得皇位!”
赵普深谋远虑,赵匡胤同时提拔赵光义与自己,虽然赵匡胤可能并无此意,但这局面,注定要将赵光义与赵普对立起来——分作皇亲与朝臣之首。
“唉……”
长叹一口气,赵匡胤面露无奈。
“母后遗命……可还有他人知晓?”
“赵普并未告知任何人。”
知晓杜太后遗命事关重大,若是传到有心人耳中,恐多生祸端,赵普对他人皆是闭口不言。
哪怕是宰相范质、王溥,也不知晓此事。
“好,我也已让光义,万勿将此事外传。
不过……普姐,还是要劳你将此事细致记下,以作万一。”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