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美酒、杯盏、一一小心摆在面前。
赵匡胤摆摆手,将一众侍卫与宫女尽皆屏退,先在这处闲庭落座。
“陛下,召我入宫,所谓何事?”
受邀者如约前来,赵光义朝赵匡胤恭敬一拜,在旁站定。
“光义,来了?坐吧。”
赵匡胤笑笑,面对这妹妹,显露出难得的和蔼。
“想当年,世宗在世时,也常召我入宫。
今日,只是闲谈一番,不必如此拘束。”
二人坐在这宫闱之中,赵匡胤忽然回想起当年,周世宗柴荣还在时,也经常召见自己在此闲谈议事。
一些吃食,一壶酒,聊家事,论天下,只在这一方小桌。
睹物思人,如今,仍是一姐一妹坐在这,却是人已不同。
“陛下……”
“当年世宗待我,结为姊妹,便要我一直以姐相称。
至于你我,又何必这么见外?
此地无外人,可随意些。”
“二姐。
光义知道二姐这些时日身心憔悴,要多加保重身体啊。”
在赵匡胤再三催促的下,赵光义还是改了口。
作为姐妹之间,在此相谈一番,互相关心到。
“嗯。”
点点头,为杜太后服丧二十多日后,赵匡胤也渐渐走出了低落与憔悴,是时候找回状态重新投身于朝堂之中。
“这些时日,让你管这京城,各项事宜,可还处置得当?”
亲自为妹妹斟满一杯酒,赵匡胤问起自己将赵光义升任开封府尹后,对方忙碌过的这些时日,可还能将事务一一处理得当?
“上任伊始,各种事务,确也忙碌了些许时日。
如今我在府中多添了些人手,倒也愈发熟练。”
“嗯,我从范质那里听得,你确实做得不错,能当此大任。
不过事务虽繁多,也要多注意身子。”
“谢二姐关心。”
赵光义为了表现自己的能力,上任开封府尹后,也是日夜忙碌,将开封府治理得井井有条。虽然赵匡胤未能亲见,但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对方的表现值得赞扬一句。
至于赵光义开始自己在开封府中“招兵买马”,招揽人手培养势力,赵匡胤也从赵普口中听到,却一语不提。
“不过我听闻,最近,你与普姐似乎有些闹矛盾?
是前次……还有些不悦?”
不过,除了赵光义在招揽人手,赵普肯定也不会闲着。
赵家,是要发展发展势力,就让赵光义与赵普这两人,去随意操弄吧。
问起二人最近的状况,赵匡胤想了解了解,是否还因为前次杜太后遗命之事而心生间隙。
“光义不瞒姐姐,心中,确实是有些不痛快。”
也不执意隐瞒,赵光义如实回答,因为前一次一事,一直对赵普有所怨言。
“如今,你与普姐,为我主持朝事。
若意见相左,也是常态。
虽然心中不悦,不过,普姐为人处世更为老道,你还是要多学学才是。”
“是。”
面对赵匡胤的敬酒,赵光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对于二人的间隙,赵匡胤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
二人如今同朝为官,在一些事情上,意见相左,乃是常态。
哪怕是自己,也时常与赵普产生争论,最后却还是信任对方的谏言——作为自己的心腹。
前一次,赵普是有些言语过激,不过赵匡胤还是想劝赵光义放下这短暂的不悦,多向赵普学习学习。
“前些时日,普姐又入后殿,与我商讨些许事宜。
你可想要听听?”
再次为妹妹将杯中斟满,赵匡胤向对方问到。
“姐姐若愿说,我自然愿闻其详。”
赵光义点点头,自己虽然做了开封府尹,但比起赵普——身为任何大事赵匡胤都会与之商议的心腹大臣,在朝中的地位还是落了一些。
看着赵普随时都入后殿与皇帝赵匡胤议事,初掌大权的赵光义,心中还是有些不悦。
不过最近,自己却未听闻朝中有何大的变故,赵匡胤忽然愿意与赵光义说起与赵普商议的大事,就是表明对自己的信任,赵光义自然想细细听过。
“好。”
见妹妹有兴致,赵匡胤便将先前赵普向自己所谏言的收回石守信等人的兵权一事,一五一十告知。
“你以为,普姐此举,是欲为何?”
在赵匡胤心中,若是将赵普与赵光义一对比,无论是从经验城府,还是谋略智慧,赵光义是要落于下风的。
赵匡胤此次特意将妹妹召入宫来,不只是想问问对方对于赵普的此次谏言有何看法,更是想借此多锻炼锻炼赵光义的能力。
既然,自己想要让赵光义与赵普做自己的左膀右臂。那左膀右臂,最好是力量相当,一方独大,可能会生出事端。
“赵大人此举……是否未免操之过急?
这新朝初建,便要收拢石大哥等人的兵权,恐会引起众将不满,招致反叛。”
听罢赵匡胤一席话,赵光义也对赵普的谏言略表现出反对。
自己相较于赵普,与二姐的这些“结义兄弟”们,是要更熟悉些。这些时日,赵光义本就对赵普无甚好感,对方的提议,自己自然要反对。
更何况,此事办得太快确实不妥当。
“我也认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那你可有何好办法?”
一听赵匡胤问起自己的建议,赵光义放下酒杯,认真起来,这可是自己不可多得的表现机会。
“我以为,收兵权之事,事关重大。
应先暗中提拔亲信,选好人选,再慢慢交替上位。
石大哥等人,既然夺了他们兵权,也可多给些赏赐,免得众将心生不悦。”
顺着先前的想法说下去,先定好替换的人选,再慢慢地将这批新贵撤换下来。
同时,夺了他们兵权,就要给予其他对等的赏赐,这样才不至于冷落了人心。
“嗯,我与赵普商议后,也是如此结果。
不过,你可知她收了守信等人的兵权后,还想再做什么?”
“做什么?”
“她还想借此次机会,重整禁军编制,再收节度使。”
“这……”
倒吸一口气,赵光义不曾想,赵普竟然胆子这么大。
“如此一来,可则愈发难办。
如今时局才刚稳定下来不久,这样一弄,可就……”
若只是夺了石守信等人的兵权,那也算是皇帝正常地从权臣手中收权,影响不会太大。
一旦牵扯到禁军改制,还要动地方节度使的兵力,那可就十分复杂且难办。
好不容易,朝内朝外才安定下来,这一动,可能引发大乱。
“非也,正因如今新朝初立,才是一口气将这些事都办好的最好的机会。
我也正有此意,节度使虽然都归附新朝,但部分人仍手握重兵,需要削弱兵力。
而朝中禁军,我也早有谋划,需要再分权制衡。
收兵权,人不在,权力却还在,毕竟治标不治本,如此,才可永绝后患。
只是我未曾想到,普姐,想要做得如此之快。
此次,有风险,倒也确实是机会。”
自李唐灭后,地方上手握重兵的节度使,便是一直是中央朝廷的大患。
而禁军,虽然是护卫天子之兵,展现出其无人可以匹敌的战力。
但经过陈桥兵变一事,禁军过于强大的实力,也成为维持皇权的极大隐患。
“看来,她是想借此为二姐揽权。
若真能成,各州县,京城内,兵权尽皆收归二姐手中,倒是好事。”
赵光义点点头,虽然自己对赵普怀有不满,但也赞同这是个大胆的好谋略。
“非也。
她啊,想的恐怕还不只如此。”
赵匡胤摇摇头,赵普所要做的,其实还不止摆在明面上讲的这些。
“哦?”
“普姐,也有自己的私心。”
赵普虽然对自己忠心耿耿,但是人,自然也要为自己的利益考量。若是其自身不能从中获利,赵普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提出如此谏言?
要是被石守信等人知晓了,这可是会引发众位将领对赵普的不满与怨恨。
“她,能获利?”
眉头一皱,赵光义思索起来。
赵普只不过是一个文官,就算再怎么拨弄这些武将,能得到什么好处?
“难道,她有意让自己的心腹上位?”
唯一能想到的,也就是赵普或许有自己的亲信在军中,想要借此安排上位?
“非也。”
端起酒杯,赵匡胤畅饮一口,
“普姐虽为明言,但我看来……
她是要借此打压武将,提升文臣地位啊。”
不论这是不是赵普真正的想法,赵匡胤都已经看到了收兵权、分禁军、削节度使这一系列谏言后更深的一层用意。
而且赵普知晓,赵匡胤对此绝不会拒绝。
文武之争,始于华夏有王有皇的那一日。
在五代十国,文臣性命如草芥,武将才是手握真正的大权,杀伐果决,改朝换代!
到了后周时,深知朝堂之弊端,太祖郭威与世宗柴荣,都有意调和文臣与武将在朝中的地位。
可一直到赵匡胤成功发动陈桥兵变,这还是说明,随着乱世动荡的文武关系,至今都未能调和。
如果要根绝“武”对于皇权的威胁,所谓的一系列收兵权、分禁军、削节度使,都只不过是表象。
真正的最有效的办法,是要为这些手握重兵的武将们,找到一个除了皇帝之外,足以将其真正扼制的势力。
赵普的意思很明确,赵匡胤的想法也是如此,这,就是文臣!
打压武将,拔高文臣,如此则可真正根绝自五代十国以来,乱世的动因!
而赵匡胤与赵普二人,甚至包括赵光义,都将会是这一举措的得利者!
“如此,看来……是必做不可了。”
赵光义闻言,才全面知晓了二姐赵匡胤与赵普到底这些时日再谋划些什么。
这可是比改朝换代,更为影响深远的举动,并且只能在新朝伊始的改革中,由开国皇帝来办,定下一朝的基调,最为妥当。
由此也可知,赵光义的眼光与手段,还是要差赵普与赵匡胤不少。
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也怪不得,二姐要自己放下间隙,更多去学学赵普的城府与智谋。
“可仅凭如此策略,真能做到调和文武?”
“赵普,做不到。”
赵匡胤摇摇头,
“但她知道我能做到。”
这些举措,收兵权、分禁军、削节度使,都不好办,而且只是赵普提出的平衡文武的一个引子。
不过只要有了这“引子”,赵普深信,赵匡胤会自己抓住机会的。
这就不是自己这个文臣,再好去多插手的了。
“现今的武将……血腥气,还是太重了。”
想起柴荣当初的教诲,虽然行军打仗无敌,但也要多读书。
读书,才能增长眼界,才能有好的谋略。
这些年,赵匡胤跟随在柴荣身旁学城府、学谋略,战场拼杀之余亦读书不倦。
正因如此,才让赵匡胤不只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哪怕如今当上了皇帝,其城府与眼光,也不会落于赵普这般聪慧伶俐的文臣。
也正因如此,赵匡胤才能驾驭好一文一武。
周世宗柴荣正是当年做好了这一点,才能够执掌文武,推动后周走向繁荣。
但周世宗柴荣,做得却还不够好,才会导致后周被改朝换代。
赵匡胤,要做得更好,要超越她!
“再饮一杯吧。”
斟满酒,赵匡胤笑笑。
自己,还是在追随她的步伐。
“好。”